钮海津：母亲节纪念母亲

　　（1）

　　2014年5月11日，星期天，23度，阴天。今天是母亲节。

　　这个节日依然令心生伤感，写下这些字。

　　我的母亲，13岁加入中共香港市委工作，18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即要求返大陆参加抗日作战，历任华南抗日珠江纵队、华东野战军、中国人民解放军天津军事管制委员等部队的指导员、教导员、驻天津军代表等职。母亲在战争中负过伤留过血。从军队转业后在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党校组织部任职。

　　在“四清运动”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十多年浩劫中，母亲深陷法西斯囹圄，被关进“牛棚”和“黑牢”日夜围斗，被扭伤了右脚打断了左肋骨，被发配去扫大街挑土方，被假枪毙，被谩骂，被羞辱，还被戴上手铐脚铐关进了“无产阶级专政”的狱室。一夜之间，母亲头发全白了。

　　在“监狱”里私设的“审判庭”上，军代表、工代表、造反派、红卫兵组成专案组日夜围斗。担任主审的军代表拍桌厉问：“旧社会我们是穷得没饭吃才参加部队参加革命的，你一个香港小姐凭什么参加部队参加革命？老实交代！”众随从跟着吆喝：“说！”母亲轻轻的回答：“凭信仰”。

　　多年以后，来我们家向母亲道歉的当年造反派总指挥陈绍良叔叔告诉我：“你妈妈当时好斯文啊，把我们给震住了”。

　　“文革”时，有一次我走在上学的路上，因为被一个大人指着鼻子骂“你这个反革命叛徒内奸工贼走资派的狗崽子”而和这个高我一个头的大人打得满地翻滚、头破血流。当我最后胜利地骑在这个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大人身上时，我却委屈得嗷嗷大哭，围了一大圈观战的人都乐了。

　　晚上我一直躺在床上等母亲，终于等到院子有声音了。开完斗争我母亲的批斗大会回到家门口的母亲，对押送她回来的人说：“辛苦您们了，谢谢！”，然后轻轻地摘下挂在她脖子上那块“反革命叛徒内奸工贼走资派冯坤”的木牌搁到门后，然后帮我把打架时撕碎的衣裤洗净晾起，然后坐到我的床边从头到脚抚摸我身上的伤口，说：“傻仔，就算吃亏和被辱，都要持之以恒地做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男子汉嘛”。

　　每年，我照例会在母亲节这天去银河公墓祭悼母亲，也都会照例告诉她：“妈妈，我记住了——要持之以恒地做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男子汉”。

　　（2）

　　我出生的那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北风刮出刀划玻璃的厉声。

　　此时，母亲的勤务兵阿林骑着自行车从驻地向天津市第四医院赶去。

　　然而，地冻路滑，车子横空打斜，好不容易买到一只鸡炖了一盅的鸡汤洒了——阿林为了扶军帽护步枪而在空中四脚朝天狠狠地与那盅鸡汤一起砸在坚冰上。

　　汤没了，阿林也摔成重伤了。阿林害怕上级处分，竟然没有报告也没有找人接替。更糟的是没人来交住院费、伙食费！

　　母亲被医院置于在一间既无暖气亦无炉温的产房里足足饿了三天，她用身体的一丝余热，窝着我度过了多个寒夜，从此落下产后痔。

　　院方直到部队派车来接母亲出院，他们才知道这个缺欠院费、不争不闹、平易近人的美貌少妇竟是一名解放军军官。一众医护人员后悔得直搓手跺脚。

　　我懂事后，听母亲平声细语地笑着讲述生我的艰难。

　　从此，每逢生日那天我就心绞痛。

　　我不过生日了，不过为自己吃喝玩乐的生日了。我的生日就是母亲受苦受难的纪念日。如果不是因为生我，母亲一定能在世上多活许多许多年。

　　母爱有几深，今提笔丈量，久久未能度尺，久久未能作文。才知道，母爱不可比拟。

　　（3）

　　母亲离开我们之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处在深深忆母的胶凝状态中。

　　我反复多次地从母亲第一次握住我的手写“我两岁半了”的毛笔字起，一幕接一幕，过电影似的忆及她临终之夜——我下班赶到她的床前问：“妈妈，今天好些吗？”

　　她同二十年来病痛时一样，强忍，振作，提气，和悦地回答我：“好，好，我没事，你不要牵挂我，你们的工作第一”。

　　病榻上的母亲其实很辛苦，很辛苦！我们在整理遗物时，看到母亲逝世前艰苦写的“真是难顶”的那片纸上的四个字中，读到她心底里的寂寞和痛苦。

　　母亲离开我们之后，每当夜深人静时，我进入母亲的空房里，站到母亲的空床前，轻声地喊一声妈，泪水就如雨滑下——自责没有让母亲欢乐地度过她最后的日子——每每念及于此，总会失声痛哭，不能自已。

　　思念母亲，令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车开上山，站到银河公墓一号楼父母的厢间前，一耽就是一个钟。

　　我双手抚着父母的合灰，他们的声音就会廻原在少年时我的耳边。考妣之诲永不磨灭：

　　——父亲训导我：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母亲责令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父亲教授我：破釜沉舟，百二秦川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母亲告诫我：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失一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父母共勉我：宠辱不惊，观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

　　——尤为甚：万丈高楼平地起！

　　（4）

　　在母亲逝世即将两周年到来的时候，我们将母亲的文稿选编出来以资纪念。由此，我在母亲成长的路上长征了一遍。摸着母亲的手稿，闻着母亲的手迹，听着母亲的声音，我擦着泪告诉自己：我有这样的母亲真自豪。

　　母亲平凡，但经历坎坷非我辈所及。

　　母亲和善，但教子之严非我辈所能。

　　母亲清贫，但精神高贵非我辈所比。

　　我们三兄弟相约，在母亲的这本文集里，各献上一厥怀念母亲之辞。哥哥写了《回忆我的母亲》；弟弟写了《回忆是美丽和欢乐的》；我写了这篇《永失母爱》，并把在那年母亲节时写的字也录于文末，说的是，一个千百年的病：父母在，不尽孝；父母走，捶心口。是为儿殇——

　　《母亲节，儿向母亲述罪》

　　1、平时陪母亲说话太少；

　　2、一直没有承诺陪母亲到她少年时投身革命斗争的中共香港市委和父亲求学的香港新闻学院寻旧；

　　3、未能实现为母亲在家里设立一间病房并请医生上门定期问诊的心愿；

　　4、没能赶在母亲去世前出版她的文集；

　　5、竟然没有在母亲生前为她每日订鲜牛奶；

　　6、在母亲去世前的一周未能通知兄弟天天回家探母；

　　7、请来伺候母亲的保姆无心做事然而有心发财，我却“没有时间”完整地做示范培训；

　　8、没有在饮食营养上制定适合母亲长寿健康的实施方案；

　　9、没有请按摩师为母亲定期舒疗以解缓她在战争时期就负伤的双腿的苦痛；

　　10、母亲在九月一日清晨去世，去世前下了一夜大雨，那晚我未能坐到母亲身旁陪同她度过母子最后的生死孤夜。

　　——永失母爱！音容不再！！痛痛痛！！！

　　5月8日，母亲节泣

　　（5）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颗一颗流成热泪”——《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这是一首我的泪歌，是我思念母亲时必要播放的音乐。音乐在流淌，泪水也在流淌。

　　行文至此，手力衰弱，放慢键速，松缓思绪，享受难过。

　　看看表，时间已是凌晨两点七个字，传说，这是人间与阴间的亲人相会的时辰。

　　我转看门廊，听着由微至重的脚步声，盼望母亲携着父亲归来，我这次一定要，一定要抓紧母亲的手不放，跪下，道一万句：对不起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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