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的角色分别是什么)
母亲和父亲
我一直不敢下笔写母亲,是因为母亲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没有想明白,她的命运到底充满了什么玄机,深恐把握不准,写得走样。更不是我对她了解不够,怕写的时候不知所云。年5月,母亲栽下的桅子花如期盛开,我坐在老家的园子里,搜肠刮肚,想趁着她还在世,留下一些"照相"式的文字,以便在她百年之后,我们后辈以作纪念。
母亲三十六岁时,天天过"阴"。(即闭上眼睛就看到死去的人)。整日里没有精神,黄皮寡瘦。那些年,我们整天心揪着,说不准某日某时刻,母亲就会死去。她在睡梦中甚至还在似眠实醒时,就去和她的那些在阴间的亲人或者认识的人相处,突然真的死去,有什么奇怪呢?
可是,又过了三十六年,母亲非但没有死,反倒越活越好,首先是不再"过阴",而且身体居然硬朗不少,父亲走后,她一人独守在那片土地上,种黄豆,种白菜,种空心菜,种萝卜,松土,除草,施肥。那块土地上,冬天里,萝卜白菜,青葱一片,春夏之际,黄瓜蕃茄,南瓜冬瓜,西瓜香瓜,绿藤紫茎,满地疯长,姹紫嫣红。田野里的野兔,野鸡和各种小兽,纷纷赶来会餐。母亲从𣎴在地里下药,也不驱赶它们。她吃不完,先是送邻居,再是打电话给我们,要求将菜蔬送给进城务工的人。母亲说,条件好的家庭不在乎她种的菜,给农民工吧。
总之是,年轻的母亲半死不活,老迈的她反而精气神十足。恰似一截枯木,又萌发新芽。
我把父亲大体上定位为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理由是,在我们易氏家族群落中,父亲是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毛笔字写得举世无双,骨子里又有旧时文化人的孤傲清高和爱打抱不平。孤傲清高是很个人的东西,打抱不平就会惹来很多麻烦。他一生命运多舛,大多与此有关。
他生前跟我讲过一些自己的故事。读初中时,我也曾偷看过他的日记。父亲十七岁时高小毕业,考上师范学校,看到他的父母腰驼如弓,不忍心再让他们负担自己学费和食宿费用,但是他又不是安心田地的人,终日早出晚归在孝感城里游荡。那日走到三里棚路口,见上贴一马粪纸板,上书"招工",一个旧账房先生模样的老男人,端坐于"招工"下方,尖着指头拨弄算盘,拨去拨来,一串数字越拨越纠结,可是我父亲看出他错在何处了。父亲说"老先生,你歇着,我来。"于是三下五去二,四去六进一。清爽了。老男抬起昏花之眼:"想不想当工人?"父亲认真地点点头。老男遂从五屉桌内抽出一张表格,父亲唰唰唰填了。这是他当工人的事。
母亲的娘家是贫农,一贫如洗。穷不当长子,富不做幺儿。母亲是长女,家里的苦,首先是她吃。童年的时光里,牵引一头黑水牛,放草到坡岗水滩,狗尾巴草,丝茅草缠着她的裤腿,荆棘和野花贴满衣服。放牛多年也不知"牛"字怎么写。母亲说,一个字两个叉,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母亲嫁过来,只有种地为生。
父亲在星期六晚上,迈着白鹤腿步行十余里回家。父亲喜欢田园风光,但不喜欢在泥巴和水里讨生活。有一回,我们父子去山里,看到那万山葱茏,清泉飞渡的风景,父亲说,当个过客,玩儿山水很好,若要在山里谋生,我巴不得死掉。后来分田到户,七八亩地落到自己头上,单凭母亲那一双手,田里的水也搅不浑啊。父亲天天抱怨,是因为母亲的农民身份,才把他拖进了泥巴和水里。父亲果然是不适合农事的。耕地时,牛回头望他一眼,不走了。挑草头,手臂举不到肩膀上来,插秧和割麦,腰僵直着弯不下去,弯下去却伸不直了。那时,父亲汗水如豆,从头上滚滚而下。父亲在田野里,仿佛大限临头般苦痛不堪。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
一个初夏的傍晚,母亲说,田里刚插下稻秧,南洋风刮走秧水,露出泥浆,若不及时补水,正在还魂的秧苗很快就会晒焦死掉。于是他们架起水车在水塘里取水。江汉平原的水车,状如木槽,一圈车叶循环着从塘堰里将水刮上来进入稻田。动力是水车左右各一人,各持一木柄,拉动车叶。这是力气活。只一会儿,父亲上气不接下气,他开始抱怨母亲的农民身份,母亲气喘吁吁,只还击一句,暴怒的父亲挥起木柄,柄起手落,母亲瘫倒在稻田里,如一只受伤的青蛙飘浮在水面,等缓过气,母亲从泥水里爬出来,她记起一家人的晚饭还等着她操持,往回走的路上,潮湿的泥土上印下她脚板的纹理。
低矮的青色屋瓦缝隙里,乳白色的炊烟升腾着,湾子上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屋子外,苦娃鸟躲在稻秧深处一个劲地叫:"苦啊苦啊,苦苦苦......"
晚年的父亲,脾气好了许多。他不再经常抱怨种田当农民。那些年,城里的工人纷纷下岗,我也是下岗潮中的一分子。父亲对我说,还是修地球好,永远不会下岗,只是修地球的人,穷得没有钱买烟抽。这时,他的支气管炎开始加重,夜里咳嗽声吵得邻居睡不好觉。
父亲于2005年腊月初八上午九时,启程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十年里,母亲坚持不和我们一起生活,一个人住在老家的院子里。老家是一个孤独的湾子,总共居住着不到十人。皆老弱残躯。母亲最高兴的事,当是我东西南北跑了一圈后回来看她。她有两样对我不满,一是她看着我走路的姿势,说:"走路时,两只手不要象鸭子屁股,两边摆,象你爷。"(我们兄妹称父亲为爷)。二是我一去十天半月没有音讯,连一个电话也有。
我果真越来越象父亲哩。每次回老家,象父亲晚年那样,没来由地到田野里走一圈,田地征用后抛荒经年,齐人高的野草早已掩埋了小路。有一年夏天,我在外面受到伤害,无法排解,回到那片父亲生前劳作时常去歇息的树荫下静坐。当我起身往家走时,在田地里劳作的邻家嫂嫂突然大叫一声拔腿即跑,她误认为看到我父亲的魂魄哩。
十年里,母亲居然一次都不曾做过父亲的梦。母亲说,这老家伙怕吓着她,一次也没回来过。我不太相信母亲的推断。很可能,父亲在某个漆黑或者月当空的夜晚,从磙子河边出发(父亲死后葬于磙子河边),踩着铺满月光的小路,路过他生前耕种过的田野时,在田头坐了坐,吸着一支烟,那烟头在夜空里明明灭灭。他甚至在与母亲打架的那块地方,默默站立了一小会儿,轻轻地,一声叹息。然后转过身,回到了老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的桂花树和樟树,叶子上粘着露水,湿漉漉地,象下过一场小雨。父亲脚步极轻,他站在母亲的窗口外面,透过玻璃看到了熟睡的母亲。只是母亲不知道这一切。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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