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星光陨(陨星不知道有多少)
01<
br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迟一些。七月里的天气才开始燥热起来,温度一路攀升。城郊的傍晚比市中心凉爽许多,一阵一阵的风带来沿路香樟树的气息,隐隐地听见几声沉而远的雷声,天边的乌云一寸寸逼近。
白楠靠在车站旁一棵香樟树下等公交车,手指拂过香樟嶙峋的树干。她很喜欢这个从小生活的三线城市,到处种满了浓郁常青的香樟树。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她就回到了这里,她放不下小城高大的香樟树,也放不下那本沾染了香樟清香的少女日记。
繁忙的时段公交车来得迟缓,白楠不免有些心急。她抬起头又一次望向公交车的方向,却看见刚刚驶过去的一辆黑色跑车退了回来,缓缓停在白楠身前。车窗降下来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少年的脸,白楠和那个少年的目光遥遥相遇的刹那,她怔住了。和记忆里温柔刻骨的声音一样唤她的名字,语调很缓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风窜过香樟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苏落泽微微折起的眉心和瞳孔里因她而起的狂风骤雨,都还是当初他离开白楠时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白楠以为这么久过去,重逢也能波澜不惊地说上一句别来无恙,却只剩下紧紧咬住嘴唇不逃走的勇气。
身后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苏落泽终于开口,“上车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苏落泽很默契地给她系好安全带。少年的气息骤然靠近,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夏天时喜欢穿白色的衬衫,袖口处挽得很整齐。
“你过得好吗?”白楠吸了吸鼻子,始终没有抬头。
“我结婚三年了。”
苏落泽的手骨节发白,斟酌了许久才开口,“你呢?结婚了吗?”
“还没呢。”白楠终于抬起头笑了笑,很努力地强撑着平淡的语气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喜欢过别人了。”
苏落泽没再接下去,一路上窗外的香樟飞一般地退后,故人再相遇只剩下窒息的沉默。
苏落泽把车停在了白楠家门前,他清楚记得她的一切,就像他在她身边一样。苏落泽想伸出手解开白楠的安全带却被躲开。白楠推开他的手匆匆逃下车,瘦弱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曾经熟悉的转角。
白楠走了很久苏落泽把车停在角落里就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浓重的烟雾里他剧烈地咳嗽。他想起当初离开白楠的时候,总是成夜成夜地辗转难眠地板上落满烟蒂,多少个夜里压低声音抽泣,独自一人看着窗外天空慢慢亮起来的样子扣紧床栏清晰薄凉的声音说着晚安。他仰起头不让眼泪再掉下来,风终于吹灭苏落泽手中最后一点猩红的火光。
02
白楠第一次见到苏落泽的时候他还是一身黑白格子衫的少年。
她偶然撞见一群男生在巷子里打架。其中有一个背影清瘦的少年,被一群男生围堵在巷子里,少年冷冷地站在那里,微弱的一束光打在他坚韧的眉骨上。为首的一个男生踩灭烟头,一边吼一边冲了上去,少年一动不动迅速地狠揣在他的下腹,那一脚力道十足,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还是摔在地上,脸痛苦得都扭在了一起。周围的几个男生被突如其来的一脚愣住了,少年的眼睛凶狠地像一只深夜的猛兽,沉默地对峙了几秒钟后几个男生还是冲了上去,白楠扭头不忍再看下去,隐隐约约能听见拳脚相加的沉闷响声。
等了一会儿声音终于平静下来,格子衫少年勉强站了起来,脸上有些明显的淤青,他抬起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点起一支烟,语调依旧慵懒,“下次别来这里了,很危险。”
白楠从角落里走出来,少年不带一丝温度上下打量着她。
白楠远远地看着那个格子衫少年,漆黑的巷道微微闪烁着的猩红火光和他再清楚不过的眼睛,就这样走进了她的生命里。
03
白楠从城郊的花店下班回家。花店的旧主人是高中时的同学,白楠第一次来这里打工时就很喜欢这里的装潢,临街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米色的窗帘被轻轻束起,阳光洒进房间投下错落有致的阴影。特别的是花店靠窗的位置还放有一张木质小圆桌,桌上有一套精美的茶具和一簇狐尾百合。从前白楠和苏落泽一起买下了这家花店,苏落泽离开后她还是勉强经营着这里,小心翼翼生怕有一天也会突然消失再也不见踪迹。
晚上白楠在店里做一份文件,偶然瞥见墙上的挂钟才想起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于是简单换了一件外套就出了门。城郊的马路上人很少,她伶仃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等到她回到花店的时远远看见花店的门虚掩着,白楠心里一紧,自己走前明明锁好了门的。白楠深呼吸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忽然白楠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是熟悉的温度和触感。
“苏落泽?”白楠迟疑地念出他的名字。
“别说话,让我抱抱你。”他低沉的嗓音有些疲惫的沙哑。
还不容白楠多说些什么,苏落泽迅速覆上了她的唇,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死死扣在怀里,纤细的手指揉进她深棕色的长发间,温柔缱绻。
白楠挣扎不得轻咬他下唇,苏落泽这才放开她,白楠的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清晰,“你结婚了。”
“我只爱过你一个人,白楠,从头到尾都是你。”
他的吻混杂着眼泪从眼角到脖颈,白楠的紧握着的手终于松开了。
04
自从那晚白楠在漆黑的小巷里遇见那个少年,她每天放学经过小巷时总要多看上一眼,却没有再遇见。后来白楠终于在学校的通报里找到了他的名字:苏落泽。
那件事之后苏落泽就被学校划进黑名单开除了。听说苏落泽的父亲打算把他转去城南的一所高中,现在在工地上做工打发时间。
白楠几番周折找到那个工地,真的看见苏落泽艰难地驱使着手推车前行。那还是夏天太阳最毒的时候,苏落泽一身短衣短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阳光下面,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不时地就要抬起手去擦一擦。就像是被太阳烤的打了卷的香樟叶,让人揪心。
白楠一言不发地远远看着他,苏落泽终于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没能认出她,白楠喊出他的名字,苏落泽才迟疑着走过来,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问她,“你有事吗?”
白楠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离得近了些她才看见苏落泽脸上有几处擦伤已经结成了血痂,手背上都是斑驳的红色擦痕。白楠站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苏落泽讷讷地岔开话题,“我等一下就收工了,你等我。”
白楠真的就在路旁的香樟树下等了他几个小时。直到傍晚收工时苏落泽的衬衫湿了一大片,白色球鞋也不成样子。苏落泽收工后心情很好难得地笑了笑,拿出刚刚挣来的钱在白楠面前晃了一晃,“走,请你吃饭。”
苏落泽带她去了一家附近的拉面馆,白楠其实不太喜欢吃面食,但还是吃完了苏落泽给她点的一大碗面。临别时苏落泽向老板讨了些纸递给她,“鼻尖上有些汗。”
周围一片嘈杂忽然变成真空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少年好听的音线回荡在耳边,白楠却久久地将那个瞬间放在手心,后来每每想起都是满溢的欢喜。
他们在一个路灯下分别,白楠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苏落泽越走越远。他的白衬衫和香樟斑驳的树影重叠在一起,昏黄的路灯下格外干净。
白楠站在原地一字一字地念出他的名字,隔着太远的距离苏落泽并没有回头。黑暗里她低沉的声音像是化不开的浓重夜色,几乎窒息地将她一个人包裹,而苏落泽在一连片温柔缱绻的灯光里一路向北,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05
花店那晚后白楠和苏落泽重新在一起了。白楠搬进了苏落泽在远郊的一套公寓,入住那天苏落泽要陪妻子一起出席一场活动不能来帮忙,白楠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前,迟迟不肯迈出步子。她觉得那间公寓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怪兽,怒吼着要把她吃掉。几乎有那一刻她就要落荒而逃了,但最后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白楠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每天准时去花店,闲暇时就写一些剧本。有时候苏落泽会突然出现,坐在花店的圆桌旁不紧不慢地喝茶,或者是出现在公寓的厨房认真地熬一碗粥。他每次突然的出现都是惊喜,听他说话,同他打闹,与他拥抱接吻,嗅到他独有的气息,和他一起去看一场初雪,一幕幕都像是一颗很甜的奶糖,一点一点融化在白楠心里。
过了八月夏天的燥热就褪尽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金黄色的秋天骄傲地宣告着对大地的主权。第一场秋雨降临是在黄昏,细细密密的小雨落进长江里荡起小小的涟漪。白楠躲在屋子里不肯出门,一个人坐在地板上摆弄那张小木桌。
这是不久前苏落泽买来的,只是偶然看见觉得很适合白楠就买下来了,白楠像个小孩子摆弄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用就只好闲置下来。刚刚接到苏落泽的电话说今晚不能陪白楠一起吃晚饭了,他理由说得很隐晦白楠也没多问就挂掉了电话。
白楠赤脚走近窗边,关上灯拉好窗帘,只剩下一片微弱的天光透进屋子,她把小木桌摆在窗边,摆上了一碗饭两双筷子两杯茶。屋子里很安静,白楠来回走动的声音像是整个房间沉闷的呼吸。她坐了下来,只是浅浅地喝了一口茶,环住双膝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幕。
前不久白楠猝不及防地撞见过苏落泽一次,她的妻子挽着他的胳膊走在江边的那条长堤上。苏落泽也曾陪她走完过整个长堤,他曾摘下过堤畔怒放的雏菊别在她的发间浅笑不语,漆黑的瞳孔里映出她的模样。白楠低下头匆匆与他们错身而过,她还是听见了另一个女人对苏落泽的耳语,温软的嗓音里透着一弯江南水乡的柔情。
后来白楠蹲在堤坝的尽头,长发被眼泪濡湿粘在脸上,一旁的雏菊开得正盛。
白楠饮尽了那杯茶,窗外的天色终于暗下来了。
06
苏落泽转去的是一所全封闭的高中,常常一个月才允许回家一次。那以后的日子里,白楠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默默地等着苏落泽。等着他泡吧回来,等着他从学校翻墙出来,等着他打球回来。
苏落泽也慢慢习惯她的存在,因为不在一个学校的缘故,彼此间的联系常常是短信。白楠一闲下来就大段大段地给他发短信,苏落泽有时候会回一两句,更多的时候看看作罢什么也不说,白楠从不生气依然每天乐此不疲。
苏落泽有时候会发去短信问她在干什么,有时候会告诉她自己今天的穿搭,尽管这样的短信远比不上白楠发去的十分之一,她还是像个得满分的小孩子开心得不行。
每当苏落泽和白楠提起自己的心事的时候,她忽然重新开始觉得,苏落泽也是需要她的,就像她需要苏落泽一样。
但就在一切稍稍好转的时候,白楠突然和苏落泽失联了。他似乎有意要躲着她,不见她也不回她的短信。他的离开似乎早就有酝酿,是有一次白楠偶然看见他和别的女孩子走在一起,还是那个时候苏落泽突然说他累了就快喘不过气,白楠不知道。苏落泽永远是一个烟雾缭绕的谜,没有谜底。
白楠开始慌了,她不停地给他发短信却都石沉大海。终于,她决心翘课去城南找他,等到她如愿以偿见到他的时候,欣喜心酸交织在一起,她站在那里说不出话,苏落泽在片刻的错愕后重归平静,像是彼此初见时陌生疏离的口气问她,“有什么事吗?”
白楠愣住了,她以为苏落泽会和自己一样满心欢喜,她甚至想要跳进他怀里大笑大叫。白楠沉默地咬住下唇,酝酿了好几个晚上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口,苏落泽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错身走了过去,那一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想抱住他想恳求他想告诉他她有多喜欢他,但她最终只是安静地看着苏落泽离开的背影,枯死在那天灿烂的阳光里。
白楠从城南走回城北已经是晚自习前了。
一路上她都在哭,一边走一边抬起手抹眼泪,好不容易忍住了一会,想起以前的很多事眼泪还是怎么都控制不住。她走进教室前抬起手压低了帽檐挡住红肿的双眼,晚饭时分教室里仅有的几个学生也只顾着埋头学习没有人注意到她,白楠回到座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回家了。
第二天她和平日里一样上学放学,从不曾和别人提起过。
苏落泽像她的一个梦,梦醒了,就该走了。
07
这个周六苏落泽带了白楠喜欢的樱桃来公寓看她。
白楠听出他的脚步声迅速关上电视靠在沙发上假寐。苏落泽打开房门看见睡着了的白楠没再出声,走进厨房开始洗樱桃。他把洗净了的樱桃放进白瓷盆里,开始收拾起白楠早上留下的碗筷。白楠悄悄掀眼看他,一份居家好男人的样子,禁不住抿起嘴笑出了声。
苏落泽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依然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地收拾着一切。
白楠走到他身后抱住他,长发温柔地散落在他的肩上,苏落泽只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同她缠绵。
“你怎么了·····”
苏落泽忽然转过身封住她的嘴,力道大得几乎弄疼了她。她感觉得到他有些潮湿的脸颊,白楠挣扎着反咬他的下唇苏落泽这才放开,还没再等她开口苏落泽低下头躲开她的眼睛,“白楠,我被查出挪用公款了。”
“不是小数目,足足一千万,白楠。”
“可能以后······我再也不能来陪你了。”
白楠最后见到苏落泽的那个下午阳光很好,那盘樱桃静静地躺在小木桌上,苏落泽掉下的烟蒂还没来得及打扫,客厅里放着看了一半的日剧。整个房间像是忽然被抽走了氧气,没有声音也没有言语。
白楠披着苏落泽常穿的外套窝在沙发一角,上面淡淡的烟草是仅有的他的味道。她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到了傍晚,江面的晚霞烧的惨烈,在江面染出一大片血红,却也终于和太阳一起,一点点地沉到西去再也看不见了。
不久C城的报纸杂志就爆出了苏落泽挪用公款被捕的消息,毫无悬念的死刑。
白楠在阳台上烧掉了买来的那份报纸,那些灰却向她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灰烬最终在她的脚边耗尽了生命,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那个晚上白楠穿上了高中时的一套白裙,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些凉意,她瑟瑟地走进自己的花店,打开了灯,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慢慢地环顾着她熟悉的这一切。她走到圆桌旁坐下,拉好了窗帘。白楠拿出打火机,稍稍俯身点燃了窗帘。
火苗迅速窜了上来,白楠退后了几步静静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几乎将她包围。她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抬起手拢了拢头发,火苗已经顺着木质的地板蔓延到了白楠的脚边,白色的裙角开始慢慢变作焦黑。
白楠想起那个夜晚她眼睁睁地看着苏落泽一路向北越走越远,终于和那晚的星光一样,陨落在九月,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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