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爱情

1　　小桃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贫困生。每学期报名时，我们的名字都在学费减免名单里。相同的境遇让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死党。我们一起交流学习经验，交换好吃的东西和好看的衣服，还有成长的秘密。我们曾一起发誓，好好学习，摆脱贫困，走向上流社会。可是，我的成绩优秀，小桃的成绩却一般般。那年高考，我顺利考入省城的高校，小桃落榜了。　　我们保持书信联系。我劝她复读重考，可她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还是先找点事做吧。我就给她打气，凭她的条件，起码要到省城来找工作，找个体面一点的工作，将来找对象也容易些。可不久，她就来信了，兴致勃勃地说，她在小城的一家毛巾厂找了份临时工。一个小毛巾厂的临时工有什么好高兴的？我不解。她有些神秘地告诉我，她恋爱了，对象就是毛巾厂的厨子。小厨子对她特好，常常为她做些花花绿绿的小点心哄她开心，常常……　　我已经看不下去了，特地给她打了长途，对她大喊大叫：“你怎么这么没骨气啊？几个破点心就把你的心给收买了？你忘了你当初的梦想吗？你不是要出人头地吗？跟小厨子在一起，你只能一辈子呆在那个小地方！赶紧悬崖勒马，不要为这种弱智的游戏毁了你的前程！”　　小桃半天没说话，但话筒那边传来喘气声。我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控制自己。过了一会，她一字一顿地说：“尽管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是不能容忍你污辱他！”　　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吵过之后我们互不理睬。我为她的选择而痛心，终于忍不住回了趟小城，用一个月做家教挣来的钱在餐馆点了一大桌菜请小桃赴宴。我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喜欢吃吗？今天让你吃个够！你放心，我以后会去给人做家教、做保姆，哪怕是做苦力也行，挣来的钱全给你换吃的，只要你不再跟那个小厨子来往！”　　小桃的眼里溢出了泪，她扑到我的怀里哽咽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他，他也非常爱我。是的，他只是个小厨子，但他给我的爱却让我感觉得到自己就是一个女皇，不，是他宠爱的公主。来例假时，他给我炖红枣汤；上火时，他给我熬绿豆汤；便秘时，他给我做高粱饼；不开心时，他给我烤奇形怪状的小点心……”我打断她的话，不以为然地说：“说来说去，还是吃，你就是嘴馋！”她并不生气，仍然一脸陶醉地说：“我不仅是嘴馋，心更馋。我馋他对我的一片心意。要知道，那些小吃都是为我一个人做的，他的那片深情就像他给我做的小吃一样，采用咱们家乡深山里的原料，没有任何污染，完全是纯绿色的。我们的爱情就是没有任何功利的绿色爱情！”　　绿色爱情！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完全被震撼了！并不是为这个有点刻意标新立异的叫法，而是小桃的那种对爱情的沉醉彻底感染了我。19岁的年龄，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就这样以美妙的姿式侵入了我的心田。我开始理解小桃，不再阻拦她，但我还是替她惋惜。说实在的，我尊重她对爱情的虔诚与执著，但我决不会做她这样柏拉图式的爱情圣徒。我崇尚美妙的爱情，但决不放弃爱情以外的东西，比如金钱、地位，这些都决定了生活的质量。我认为，再美丽的爱情，离开了这些世俗的土壤，都是没有养分的苍白的塑料花。　　2　　我大四那年收到了小桃的结婚请柬。当时我正为找工作四处奔波，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只寄去了一对绣着鸳鸯的精致枕套。我希望她的婚姻像那对鸳鸯一样永远幸福美满。　　我东奔西撞，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做了一个体面优雅的白领。当我坐在高雅气派的写字楼里品着摩卡咖啡的时候，小桃对于我来说已经恍如隔世。那份优雅的背后，需要付出的太多太多。为了心中永无止境的高度，我必须不停地攀缘。小桃和她的绿色爱情我已无暇怀想。不久，顺理成章地，我嫁给一个比我位置更高的金领。我的婚姻里装着爱情，也装着房子、车子这些为爱情锦上添花的东西。我在省城置办了一个高品质的家。举行婚礼时，我想过要不要请小桃来参加，但很快便放弃了。她是一潭纯净的湖水，我不希望用自己的成功与风光去搅动她的平静。婚后，为了捍卫并继续提升自己的高品味生活，我忙里忙外，从此与小桃断了联系。　　几年后的一天，我带着三岁的女儿从肯德基出来，沿着繁华的街市闲逛。女儿突然拉紧我的手，小声说：“有位大婶好像在跟踪我们！”女儿管老一些的女人叫大婶。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见一个农妇模样的中年女人提着擦鞋工具紧跟着我们。我笑着对女儿说：“没事，是擦鞋的。”我们从一个精品店出来，那个女人又跟在我们身后，我回过头说：“我们不擦……”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试探的声音：“你是小珍吧？”小珍是我带着青春印记的名字，当年小桃就是这么叫我的。“啊，是小桃！”我惊叫。我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时，听到女儿得意的声音：“我早就看到这个大婶在跟踪我们了！”我顿时松开小桃，瞪了女儿一眼，说：“什么大婶大婶的，叫得好难听！快叫小桃阿姨！”小桃笑了，摸着我女儿的额头，说：“童言无忌啊，看来我真的很老了！”其实她跟我同岁，28岁，但看起来真的像40岁的中年妇女了。我拉着她的手问：“快说说，你过得怎么样？怎么到省城来也不招呼我一声？”“说来话长。几年前我们所在的毛巾厂垮了，老张去踩三轮，在一次事故中腿受伤了，落下了后遗症，一到秋冬天就疼得不能下床。”小桃的脸上有那么一会儿是灰暗的，但马上便恢复了笑容，说，“我打听到省城有位治这种顽症的老中医，就带他来了。老中医说只要坚持治疗半年就能断根的。这不，我就在这租了房，准备彻底治一治。”“那你……”我指指她手中的擦鞋工具。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现在什么都干，擦鞋是我的副业，只在晚上干，白天我给人家漆房子。你不相信吧，我还是一个优秀的油漆工呢！”她挤眉弄眼地笑，笑得竟有几分少女时的调皮。我却笑得有些勉强。　　我跟着她到了她的住处，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外走廊上有一只煤炉，呛人的煤味中夹杂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好像是藕的香味。一个矮个男人在炉子上捣鼓着什么，那大概就是小桃的丈夫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正不知怎么称呼，小桃说：“咱家老张。”算来他不过30岁多一点，但那模样确实够老了。不等我招呼，小桃把老张扶进屋里，嘴里不停地唠叨：“叫你休息你又下床，晚上凉气重……”老张抱歉地向我们笑笑，就顺从地坐到了床上。小桃麻利地灌了个热水袋塞进被窝，然后转身揭开炉子上的蒸笼，取出一笼藕丸子端给我们。女儿吧唧吧唧吃得很香甜，我却嚼得很慢很慢。不是藕丸子不好吃，是小桃的境遇让我难过。想想自家那180平米的跃式楼，楼下车库里的宝马车，还有光鲜的老公和体面的工作，再看看在低矮小屋里弯着腰忙进忙出的小桃，我在心里感慨命运的不公。但转念一想，这能怪命运吗？命运是人掌握的啊，如果当初小桃不那么固执，她完全可以找一份好一些的工作，找一个好一些的丈夫，过上好一些的生活啊。　　小桃将我送出小巷时，我忍不住问她：“你有没有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过？”她愣了一下，扬了扬眉说：“没有。咱家老张真的很好，也很能干。你刚才没吃出来？他做的菜不比大饭店的厨子差呢。惟一后悔的是当初不该让他去踩三轮，开个小吃店就好了。不过，医生说了，他的腿病这次能治断根，治好了我们就回去开店，到时你一定要光临啊！”小桃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我实在不忍心再给她任何打击了。　　3　　那年临近年关时，小桃夫妇回家了。还算幸运，她丈夫的腿有明显好转，两人欢天喜地的。　　又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小桃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她家的绿色小吃店开张了，邀请我有空回家看看。而此时，我的婚姻、我的生活开始陷入一片泥沼。位置越来越高的丈夫有了外遇，神情恍惚的我在工作中不断出错，被老板降职。我左冲右突，不知道该怎样突出重围。有人劝我离婚，我思虑再三，还是选择忍。丈夫已是一家电子公司的老总，市里的商界名人。我已习惯生活在他的光环下。我无法想象，失去丈夫所带给我的名誉、地位以及大把花钱的优裕，我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意义。我突然发觉，剥去这一层层加在我身上的光环，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已经相形见绌，黯淡得几乎看不到。我甚至怀疑，从一开始，爱情这个婚姻的原始股是不是存在过。或许它来过，但因为夹杂着太多的附加值而早已本末倒置了。这时我想起了小桃，想起了她的绿色爱情，禁不住百感交集。我决定抽空去看看小桃。小桃家的绿色小吃店在闹市中毫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寒碜，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两口子拿出店里的特色小吃来招待我，有玉米饼、高粱粑、糯米炸糕、藕丸子，还有奇形怪状的小点心。呵，这不是当年小桃说的小厨子笼络她的小食品吗？小桃咯咯笑道：“你的记性还不错，这就是我们的爱情小吃，纯绿色食品。这附近大学的学生常常来吃，我们的生意蛮好。”我看到门口的炉子上正摆着一个小瓦罐，一股浓郁的鸡汤的香味撩拨着我的胃。我忍不住问：“店里还卖瓦罐汤啊？”小桃顿时一脸幸福地说：“哪里，这是老张特意回老家买来的土鸡，用红枣桂圆一起炖，说是我最近气色不好，要给我补补。还是你有口福，正好赶上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分享吧。”正说着，两个穿着体面的男顾客进来了，指着瓦罐汤说：“就用这钵汤下面。”这时，正在里间忙碌的老张连忙跑出来，本能地拦住瓦罐，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说：“对不起，这汤不卖，要不您要点别的吧。”顾客站起来，有些恼怒：“怎么，你怕我们出不起钱啊？”说罢拿出一百元钱拍在桌上，说：“一百够不够？不够再加一百！”小桃连忙打圆场：“二位别怪，他说着玩的。我们马上给你们做！”谁知，老张不识时务地横在顾客面前，说：“对不起，这汤真的不能卖，它是为我老婆炖的！”顾客腾地站起来，推了老张一个趔趄，踢翻了桌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桃忙过去扶住丈夫，嗔怪道：“你这是何苦呢？做生意要紧啊！”　　老张望着小桃嘿嘿笑着说：“老婆才最要紧！”　　天啦！这老夫老妻的居然当着我的面说这么肉麻的情话！我已经坐不住了，临时找个借口起身要走。小桃不好意思地过来挽留：“他就是这么个人，你要走就是笑话我们了。”　　我笑着说：“我不是笑话，是嫉妒！”尽管我在极力控制，但感觉脸上已挂满了泪。小桃看着我不知所措，我扑进她的怀里痛哭失声。即使是在热恋的时候，丈夫也只是到饭店给我叫过一碗汤，让他专门为我炖汤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我一直都在追求生活的质量与品味，但跟小桃比起来，她才是生活的女皇，而我，看似拥有一切，充其量不过是物质的奴隶！　　小桃猜我肯定有事，劝我想开点。我擦了擦泪，说：“现在终于想开了，我知道自己缺少的是什么，是你们这样没有污染的绿色爱情！”　　一回到省城，我就向丈夫提出了离婚，没有任何附加条件。下一步，我要找一个肯为我炖汤的人相亲相爱，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