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故事

1  姥爷死于1948年10月,姥爷死后第三天,人民解放军大举攻城,没怎么费劲便解放了郑城。据抬过担架的老人回忆,我军的炮弹都像长了眼,一打一个准,炸得敌人前沿阵地砖石迸飞,弹片四散,敌人煞费苦心构筑的工事霎时土崩瓦解。那天,至少有20颗迫击炮弹落在敌军设在城隍庙的32师师部,师长、副师长、沙盘、电台和蓝瓦屋顶一起飞上灰蒙蒙的天空。  解放郑城,姥爷和姥姥功不可没,他们事先绘制了敌32师的布防图,秘密送至攻城部队,战役才如此顺利。  但是,姥爷却死于郑城解放前夕,没有看到郑城解放。对于姥爷的死,大致有这么两种说法,一说,在敌32师任作战参谋的姥爷绘好郑城布防图后,借夜色掩护出城,前往解放军驻地。出城不久,即与情报处长花雨楼相遇,被严刑拷打致死。一说,是在传送情报途中,与我军侦察员发生误会,被误认为是32师的特务,给乱枪打死。  不管哪个版本,姥爷都算得上解放郑城的英雄,是革命的有功之臣。可在郑城烈士陵园的纪念碑上,却没有姥爷的名字,好像把他给忘了。这让郑城人十分不平。人们对姥姥说,民政局的人是吃干饭的?姥爷是为咱郑城牺牲的,纪念碑为什么不刻姥爷的名字?姥姥面无表情,木然看着别处,轻描淡写地说,算了算了,陈谷子烂芝麻了,还提这一嘴干啥。  郑城解放时姥姥怀有身孕,没随部队南下,也没参加地方政权建设,回到姥爷的老家湖桥镇,在镇东半山腰一孔窑洞里安顿下来。这里原有一户人家,嫌离镇子太远,生活不便,搬到湖桥镇上去住,这孔废弃不用的窑洞便成了姥姥的家。  几十年来姥姥的日子过得平静安闲,很少与外人打交道。窑洞外边有半亩多地,还算平坦肥沃,秋天种小麦,夏天种玉米,倒也可以吃饱肚子。地边上栽了一畦白菜,一畦萝卜,畦背上撒了芫荽、菠菜,青莹莹的煞是好看。母亲隔段时间来看望姥姥一趟,送些柴米油盐豆酱醋什么的。  姥姥一般不下山,闲下来的时候爱在门前红石上坐着,望着西边的山岗发呆。那里是个缓坡,生满了榆树、槐树和齐腰深的蒿草,绿色环护中,有座被荒草覆盖的土堆,那是姥爷的坟茔。姥姥望着望着,便把孤坟望成了英俊潇洒的姥爷,身着军服,眉目清秀,笑眯眯地回望着姥姥。姥姥的眼便湿了,浑浊的眼眸雾蒙蒙的,有水样的东西一涌一涌。姥姥叹口气拿手在眼前挥挥,说,你个死鬼,咋一点没变呢?咋还那样年轻呢?  1956年,郑城民政局终于想起了姥爷,组织专人搜集整理姥爷的事迹,征集遗物,要把姥爷迁入烈士陵园重新安葬。民政局那个小伙子找到姥姥时,姥姥正在窑洞门前坐着,望姥爷的坟。这时太阳有两竿多高,姥爷的坟茔沐在阳光里,草梢上挂满露水,闪出亮白色的光斑。姥姥说,让他在这儿躺着吧,没事了我们也好说说话,他不孤单,我也不孤单了。民政局的小伙子对姥姥力阻迁坟十分不解,说,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王治国同志是为革命牺牲的,葬进烈士陵园天经地义,用他的精神教育后人、激励后人……你是老同志了,市委的安排您不会不考虑吧。  姥姥说,我说过了,不行!姥姥手一挥,决绝干脆,丝毫没有商量余地。  小伙子无奈,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姥姥,说,这是王治国同志的抚恤金,请您收下。姥姥被火烫了似的躲开去,舞着双手高声喊道:拿走拿走!我不要!  2  转眼间姥爷死去64年了,姥姥也是88岁的老人,肌肉松垂,面皮干枯,层层叠叠的皱纹,像窑洞外那棵老柿树的干皮。  姥爷到底怎么死的,在郑城一直是个谜,我求过姥姥多次,老人家钢嘴铁牙,守口如瓶。姥姥问我,你真想知道?我说是,真想知道。姥姥长叹一声,说,算了吧,算了吧,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翻开这一页,我和你姥爷都要不安宁了。  我也曾查过郑城党史办的资料,关于姥爷和姥姥的记载,只有短短一页半,300余字。资料上记着,王治国,郑城地下党负责人之一,我党情报人员,利用参谋身份作掩护,长期隐蔽在敌32师,为郑城解放立下功劳,后牺牲……  李凤仪,女,郑城地下党情报人员,王治国的助手。俩人在长期合作中结下了战斗友谊……王治国牺牲后,李凤仪将敌军郑城布防图送出……  这些资料毛笔书写,柳体正楷,功力相当深厚。年深日久,墨迹变淡,纸页发黄,透着忠实的历史陈旧。资料对姥爷的死因只字未提,却意外透露出一个信息:姥爷和姥姥是一对生死相爱的革命伴侣。姥姥64年的孤苦守望,佐证了这个事实。郑城解放时姥姥24岁,人长得十分好看,又是花一般的年龄,却没有再嫁,孤灯冷衾,守着姥爷的孤坟过了一辈子,感情至深足见一斑。  可姥姥为什么不愿谈起姥爷真正的死因呢?  3  现在说说姥爷。  姥爷出身名门望族,姥爷的爷爷曾是晚清贡生,在湖桥镇也算得上跺脚街颤的人物。到姥爷父亲那一辈,家道中落,依靠农耕维持生计。姥爷在省立中学读书时,教他语文的老师是地下党员,带他走上了革命道路。姥姥被派进32师时,姥爷已是郑城地下党负责人之一。  姥爷是32师军务处的作战参谋,也是姥姥在党内的直接领导。他对敌经验丰富,做事细致入微。姥爷说,地下工作者是党潜伏在敌人内部的棋子,或车或马,或相或仕,容不得丝毫疏忽,一招不慎,将会给革命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  姥爷高大英俊,身板挺拔细溜,立在那儿小杉树似的,是32师女兵所倾慕的人。姥姥自然也不差,婀娜多姿,风摆杨柳。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姥爷死前那天晚上,姥爷把姥姥约到他的住室,研究传送情报细节。郑城即将解放,成功的喜悦让这对年轻人忘乎所以,在姥爷的简易行军床上,完成了青年男女的人生洗礼。  在这里,还有一个人必须提及,就是情报处长花雨楼的勤务兵于天喜。  于天喜和姥姥都是花雨楼的手下,姥姥做文员,于天喜当勤务兵,都是花雨楼信得过的人。当时于天喜只有16岁,还是个孩子,特别顽皮爱闹。一次,做完花雨楼交办的事情,于天喜爬上院内那棵老榆树,树上有个鸟窝,里面住着一对花尾巴喜鹊。于天喜掏了鸟蛋,装进军衣口袋,正要往下爬,喜鹊夫妇觅食归来,喳喳叫着扑向于天喜。于天喜惊慌失措,差点从树上摔下来,鸟蛋被挤破,汤汤水水流了一身。花雨楼当时在场,笑笑说,这孩子,玩心这么大。姥姥和于天喜的关系处得很好,常帮他涮洗衣服鞋袜,一边洗一边埋怨:喜子呀,以后别淘气了啊,瞧你鞋子臭的,把人都熏晕了。于天喜便做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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