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也是爹

文
/布衣粗食
　　
　　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他，还一点也不喜欢他，当然，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吗？因为在我们三兄妹中，我是老幺。我上头有哥哥姐姐，他们长得比我高大，力气也比我大，常常能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苦力活。他们还成绩好，是读书的料，迟早要变成金凤凰飞出山窝窝去。至于我，柔弱得像棵嫩草，随时都要被风刮跑去，读书么，吊儿郎当，成绩一塌糊涂。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是养母从汽车站捡来的。
　　
　　听养母说，当初我被捡回来的时候，他气疯了。家里本来就穷得响叮当，再添一张吃饭的嘴，无疑是雪上加霜。养母哭着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娃儿饿死，他才勉强答应把我留在家里。从此我有了家，管养母叫妈，管他叫爹。但我从未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爹。因为他老想着要把我送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花在了我这个捡来的儿子的身上。
　　
　　第一次要把我送走，那是在我六岁时候。开学在即，家里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三个人的学费，他急疯了，围着村庄绕了几个圈，借了好几家，磨破了嘴，才借到二十元钱。索性，他拉着我出门，打算把我送给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的这个远房亲戚结婚十几年了，就是生不出娃，正想领养一个儿子。懵懂的我，并不知道他拉我出门做什么，我只是很害怕，吓得“哇哇”大哭。妈抹着泪水，紧跟在我们身后，还拽我的手，说：“好娃儿，快叫爹。说长大以后会待爹好。快啊……”听妈连哭带说，我更加害怕了，哭得更大声了。幸好，村里的老太爷及时赶到，把八十多元钱塞到他手中，他才停下脚步，领着我往回走。
　　
　　还有一次，是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烂了他用来做木工活的墨斗。这可是他赖以谋生的家伙。他总在农闲时间帮村里人做些粗糙的家具或者用来种地的犁耙，得到的工钱就是我们三兄妹的学费钱。当他发现墨斗变成了八大块的时候，他出奇的安静。就在我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一个打扮时髦的城里女人走进了家里。从未上过学堂的他，拿出一张大信纸，在上面写下“收养协议书”几个大字。他和女人一番寒暄之后，便冲我大声吼：“你以后就到城里过好日子去吧，我家是没有办法养活你了。”我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想跑却迈不动脚。我妈不知道从哪冲出来，挡在我身前，硬是没有让那个女人带走我。女人走后，他又冲妈大吼：“你捡来的好娃儿，整个一丧门星、讨债鬼！我家又不欠他什么，你凭啥一定要把他留下来！”吼完了，他扭头出门，直到夜里两点多，才在妈的哀求下进屋。
　　
　　那以后，我开始恨他，想要离他远远的。于是我努力读书，考进县重点高中，再考进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教书。
　　
　　在省城教书的日子里，妈常常一个人来看我，每次来，我都留妈小住一段时间，给妈买好吃的、好穿的。他也想来看看我，但我没有允许。我常常打电话回家，当然，我只是和妈说话，从不和他说话，只要是听到他在电话那端喊“娃儿”，我就“啪”地挂断电话。我也每月寄钱回家，但我每次都在汇款单上写妈的名字，还留言说，未经妈许可，不得滥用。我猜想，他看到这样的汇款单，一定会后悔当初要把我送人，一定会暴跳如雷。
　　
　　就在我以为会恨他一辈子的时候，母亲突然打电话说，他病了，病得很严重，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我心一惊，连夜搭上了回家的火车，毕竟他对我有养育之恩。
　　
　　等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落尽了最后一口气，被抬进了灵柩，往日高大强健的身体变成了一把干柴，枯黄，瘦小。妈说，他一直患有肺炎，年轻时，为了供几个儿女读书，好几次进了医院都跑了出来，后来儿女长大成人了，他也年纪大了，肺炎转变成了肺癌。这些年，他是拖着病痛过的啊。
　　
　　是啊，他拖着病痛过了一生，生活再苦再难，但他从未真正抛弃过我，即便，他屡次三番要把我送人，那也是万不得已啊。为了儿女的成长、成才，他宁愿被病痛煎熬着，也不愿花钱为自己治病，他始终有着一颗慈爱之心。而我呢？我怎么从未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呢？他和我没有血脉相承，还一直供我上学，我却用恨来回报他，到头来，连一句“爹”都未喊出口，他就走了。
　　
　　一瞬间，所有的怨恨都被满满的爱击溃了，溃不成军。泪水无声地滑落，落在他冰冷的身体上，滴进我的心口，生痛生痛。
　　
　　“爹、爹、爹……你快醒醒，我是你的娃儿！”我撕心裂肺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