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返乡隔离政策)

阔
别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刻，踏上返乡之旅，去见见那久别的外公和外婆。为了今天，我等了许久，等到我顺利考上高中，接着顺利考上大学，然后顺利找到工作，幸亏没有等到结了婚，或者有了孩子，才走上这一步，这一段返乡之旅，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到我都有些怕了，怕物是人非，怕再也没有回去的原由和动力。
　　
　　首先我搭乘飞机，从海口前往重庆，历经两个多小时，由出租车倒大巴，再由大巴倒小巴，绕过山路十八弯，才到达小镇的入口。一下小巴，腿都有些发软，我正了正衣领，整理了下背包，昂首挺胸地朝着村子进发，我环顾四周，虽然依旧是青山绿水、肥田农舍，但竟然有些认不分明，走了一段时间，也不见几个人，路边新建了一家养鸡场，顿时打乱了我的方向，我努力搜索着儿时的记忆，却找不到半点吻合的迹象，算了，继续走吧，反正就这一条柏油马路，总不会错的，穿过一片茂盛的竹林，终于见到了儿时的那座石桥，这座桥是我童年的坐标，每次上下学都要经过这里，石桥的一侧还蹲着一只石狮子，是镇河的瑞兽，河里还卧着一条石龙，旁边还蹲着一只石蟾蜍，石龙有公路般宽窄，蟾蜍有一辆面包车那么大，每次到了枯水期，河里的水全干了，那条石龙和那只蟾蜍就会露出来。小时候奶奶常给我们讲它们的故事：那条石龙原是一位官员的尸身变的，此官为官清廉，临终前叮嘱儿女不要将他下葬，也不要火化，用新鲜的荷叶包裹着，然后在棺材里散满桂花，沉入小河底，再吃斋戴孝三年并且不能向外人道也，这样就能保佑子子孙孙享尽荣华富贵，儿子和家人遵照父亲的遗嘱吃斋戴孝，就在刚满三年的节骨眼，儿子去集市采办东西，一个一直记恨大官一家的小人，看到儿子依然穿着孝服觉得奇怪，就向大官家里的仆人打听，才知道原委。当天，这个小人就悄悄潜进河里，把大官的棺材打捞上了，揭开棺材一看，棺材里已不见大官的尸身，而是一条还未成形的白龙，小人见状，拿起斧头就想把白龙砍死，白龙瞬时睁开眼睛，小人立刻化成一只石蟾蜍，而白龙由于差了一天，不能白日飞升，只能化作一条石龙卧于河底，保佑这一方黎民百姓。
　　
　　看着这座明显变窄变旧的小桥，我感慨颇多，记得小时候不知拉着奶奶的手，从这座石桥上走过多少次，那个背着小书包的我，还有梳着两个小马尾辫的姐姐，我们一路小跑，在这座小桥上留下的背影，还历历在目，想不到一转眼就过去了十多年。桥两侧的石头栏杆，现在才刚过我的膝盖，记得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趴在栏杆上都嫌吃力，想不到十多年的光景，我竟然长得这般高，这座小桥对于现在的我，实在太小了。桥下依然是那条小河，小河潺潺地流着依旧清亮的河水，只是瘦了许多。我顺着小桥旁边的石板路，向着老房子走去，河边那片翠绿的竹林被砍掉了，种上了几棵不知名的树，少了些风吹竹林沙沙鸣的韵味。
　　
　　离开小河，上了一个山坡，顿时豁然开朗，周围都是一片片如荷叶般烂漫的田野，柏油路像一条蜿蜒的小河向远方奔去，四周翠竹掩映处有零星的几座农舍，想不到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老房子还在，只是行了十多分钟的路程，居然没见到一个人，可能村民们都在休息，也许过几天就热闹了吧。绕过几道弯，终于来到了儿时常放风筝的空地，空地上铺了一层水泥，是给村民晾晒谷子的地方，当农忙结束这里就成了小孩子玩老鹰捉小鸡、打沙包、踢足球、放风筝的所在了。沿着空地往下，远远就看到了我从小居住的老房子，它真的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同时也变得更矮更小了，记得小时候我们家的房子，算得上整个村子数一数二的好房子，也是第一家盖起二层小楼、第一家装上电视、第一家用上白炽灯管的人家，现在俨然没有当初的霸气，周围人家的新房子一间间拔地而起，已经泯然众屋矣。来到老房子面前，大门的门栓锈迹斑斑，墙皮开始脱落，瓦片上长满苔藓，屋檐下的燕子窝还在，只是也如破败的老房子般萧条了，我们的家燕去了哪里，是否还在？是否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安生之地？小时候，每年春天，燕子都会飞回来，生下一窝叽叽喳喳的小燕子，然后这些粉色的小东西一点点长大，使得整个屋里都洋溢着调皮的欢乐，小燕子来家里筑巢，一直被视为福气的象征，而我们家居然来了两窝，一窝家燕在屋子里面，一窝雨燕在屋子外面的屋檐下，家燕肚子是白色的，雨燕肚子是红色的，它们两家鸟，我都非常喜欢，每年春天都叫嚷着：奶奶，奶奶，我们家的燕子，怎么还不回来啊？这时奶奶总说：我的好孙儿，再等等，我们家燕子过些天，就回来了。然后我就每天盼望着、盼望着，终于有一天，一对小身影飞进了家门，停在电线上，然后在窝里忙碌着，不时衔些新土来把老房子修葺一下，见到他们忙碌的身影我不知道有多开心，然后雨燕一家也到了，也忙碌着修葺旧居，自从我们全家离开这座老房子起，当老房子的大门被紧紧锁上的那天，我想这些燕子回来时，看到这般萧条的景象，也不愿再在这里筑巢了，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时，燕子们带着悲伤的怀念，离开了这座他们住了很多年的老房子。
　　
　　从二爷那里，拿来了让他保管的大门钥匙，随着一声憋闷的声响，关了十多年的门被打开了，我们推开嘎嘎作响的木门，儿时吃饭的客厅映入眼帘，房子空空如野，板凳桌子都被搬走了，墙上挂的山水画牌匾也被拿走了，只剩下空落落的一间屋子，我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楼梯很窄很旧，小时候喜欢在这玩滑滑梯，现在是不能了，上了二楼，每一间房子也灰尘遍地，到处脏兮兮的，我想已经是不能再住人了，来到阳台，我年少时种下的几盆花，居然还活着，他们的生命力可真强大啊，尽管花盆已经破损，尽管没人给它们浇水施肥，它们还是活得好好的，那一盆仙人掌居然长到一米多高，张牙舞爪很是神气，我心想：好家伙，果然厉害。屋后的兰子一家，也大门紧锁，听说他们全家人都搬到成都去了，现在空落落的只留下一间破房子，记得小时候和兰子玩得很好，她的爷爷喜欢养鸽子，听说还获过飞鸽奖，有时候去兰子家串门就会跑去看鸽子，鸽子都住在一排排屋舍里，我们能看到鸽子孵蛋、也能看到还没长毛的小鸽子。奶奶那个时候很烦这些鸽子，它们老是停在我们的屋顶上，搞得我们家，下雨天老是漏水，奶奶看不惯，就做了一件坏事，去集市上买了一些耗子药，伴在土豆里，然后把土豆切成块，扔到屋顶上，说是为了药耗子，其实是为了药鸽子，我们只撒了一次，就是为了出一口气，然后就再也没干过这件亏心事，记得撒了以后，不一会，一只鸽子就扑啦啦地从屋顶掉了下来，居然没有药死，只是药晕了，不会飞，我就把它捉了起来，藏在猪圈里，想不到这只鸽子，生命力还蛮顽强，饿了一天都没死，只能悄悄地放了，鸽子晃晃悠悠飞了出去，又回到了我家屋顶。当然鸽子也不全是坏事，有时候他们家来了客人，就会杀几只鸽子烤着吃，那个时候，我就会跑去给他们帮忙，递递柴火什么的，然后我就能分到半只鸽子吃，现在想想那烤鸽子肉，还直流口水，真的非常香，非常有嚼劲。
　　
　　屋后那一片芭蕉已经没有了，听说是某年大旱干死的，记得芭蕉是一个远方亲戚送给我们的，他来的时候，那一棵瘦弱的芭蕉幼苗，被捆在一根竹竿上，然后左摇右摆地荡了过来，自此这棵芭蕉，就在我们家生了根，由一棵发到一片，虽然它从来没有结出像样的芭蕉，我们也从没吃过它结的芭蕉，但芭蕉的叶子和花朵还是屋后的一景，给我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现在芭蕉也没了，不过回忆还在，只是不能睹物思流年了，还有那个送芭蕉的亲戚，也越来越疏远，居然记不得样子了。
　　
　　参观完老屋，就在二爷家住下了，等着爸爸妈妈从新疆回来，回来后，就张罗着给爷爷奶奶扫墓，我们拿着祭祀物品，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了两个微微凸起的小山包，那就是爷爷、奶奶安眠的所在，坟墓上杂草茂盛，是爷爷、奶奶养育了这一片勃勃生机的植被吗？在没有儿孙陪伴的日子，是这些绿色植物在陪着二老聊天吗？其中的缘由我无从知晓，但我知道，人死后都会归为黄土，变成苍茫大地上一片小小的尘土，在世的人儿和泥土里的人儿之间的距离，不过是几片时间罢了，该如何把握宝贵的生命，真是一个值得思考一生的问题。
　　
　　我们把祭祀用品整齐地摆放在没有墓碑的坟前，接着点燃了一串爆竹的尾芯，瞬时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锅，整个竹林刹时沸腾了起来，惊飞了几只不知名的鸟雀，接着点燃那一簇金黄色的纸钱，借着火势，燃尽的灰烬兜兜转转，带着妈妈小声嘀咕的祈祷词，飞上了天际，奶奶，爷爷，你听到孙儿的话了吗？你听到我们一家老小的祈愿了吗？愿你在天国一切安好，保佑我们全家人平平安安啊！
　　
　　扫墓完毕，我们收拾好略微沉重的心情，坐上拥挤的小巴车，前往外公、外婆的住所，那是一间隐秘在山林深处的小瓦房，小时候很喜欢去外公、外婆家，因为外公、外婆都很疼我和姐姐，经常拿好吃的糖果、水果、肉类给我们吃，此外外公、外婆家还养着许多可爱的小动物，比如大水牛、小狗、猫咪、兔子、猪、鸡、鸭子等等，那时的我，觉得很新奇，总喜欢盯着这些小家伙看，不过那些已成为过去式。通往外公家的路，已经铺成了水泥路，原先一下雨，到处都是一个个水坑的泥泞路不见了，车子追着乡间清新的风，像脱缰的野马一咕噜跑到了外婆家门口，外婆好像感应到似的，已经开始往我们下车的地方赶来，外婆基本没变，只是变得更佝偻了，成了标准的老太太模样，外婆喜笑颜开地接过我们的行李，兴高采烈地往家赶，不一会外公也加入了搬运行李的行列，外公还是那么硬朗，只是增添了不少白发。不一会就到了崭新的外公家，原先的瓦房已经拆掉，随之是一座崭新的白色二层洋房，矗立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前，虽然少了些瓦房的雅致，但多了些舒适。
　　
　　刚刚坐定，外婆就忙忙乎乎地拿出各种小吃，招呼我们，有刚刚洗干净的苹果，一碟装满花生、瓜子、糖果的果盘，一箱刚刚开封的酸奶，还有一碟已经脱了水的脐橙，吃完已经干煸的脐橙，我问奶奶怎么不早早吃完啊，非得留到这个地步才吃，奶奶说：前些日子去赶集，发现脐橙又大又便宜，就称了些回来，一直舍不得吃，就留着，等我家鹏鹏回来吃。说完露出亲切而质朴的笑容，见到这样的外婆，我颇为触动，所以我吃了很多个干煸脐橙。接着妈妈就把外婆招呼过去，从行李里拿出几件从新疆带回来的羊毛衫，让外婆试试，外婆试着合身，笑得合不拢嘴，接着拿出外公爱抽的烟、爱喝的酒，外公接过千里迢迢运回来的礼物，也笑得合不拢嘴，外婆试完衣服，就脱下来，折叠起来，放进立柜里，立柜里存的东西还真不少，有很多衣服几乎都没怎么穿，外婆说这么好的衣服，实在舍不得穿着做农活，就先搁着，一搁就放到了现在，我很是懊恼外婆这样的生活观念，但外婆年纪已经这般大了，就随她吧，只要她开心就够了，还有这房子，也和我们这代人的观念，发生了很大分歧，我并不主张花钱，在偏僻的农村盖房子，但是拗不过老一辈人落叶归根的传统思想，就随她们去吧，只要他们住着开心就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异常平静，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农耕生活，清晨天还没亮，外公、外婆就起来了，去门前的井里挑水，然后用柴火把水烧开，给我们泡茶洗脸，接着忙着烹饪可口的早餐，有带着青草香的稀饭、滑溜溜的汤圆、带着鸡香的白煮土鸡蛋、酥脆的油炸饼等等，吃完早餐，洗洗衣裳、扫扫庭院、给放养的几只鸡投点食物，然后去地里割点蔬菜，回来后烹饪几道地道的农家菜，比如清炒大头菜、小鸡炖蘑菇、粉蒸肉等等，晚上再把中午吃剩的菜热一热，吃后看会电视就睡下了，就这样一直撑到除夕，我们全家人挤在狭窄的房子里看春晚，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贫瘠的年代，只是现在的你我，都老了十多岁。这个除夕异常平静，因为在山里，所以也没有漫天开放的烟花，也没有嘈杂的鞭炮声，也没有张灯结彩的节日气氛，唯有的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其乐融融，我喜欢这种宁静的感觉，因为能够听见自己的心声，我的心在说：好想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希望什么都不要变。
　　
　　除夕刚过，就到了走亲访友的环节，这几天可谓这家呆一天，又跑到那家呆一天，就像一只在荷叶上跳跃的青蛙，总是停不下来，其实我真想一直呆在外公外婆家，哪里也不想去，一直呆到我走的那一天，因为那些亲戚实在太疏远了，我一个都不认识，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而且吃着几乎一样的饭菜，感觉很没滋味，还是外公外婆家最温暖。清一色的亲戚家都修了新房子，都是统一规格的白色二层洋房，但是春节过后，这空荡荡的大洋房，又剩下一双老人了，年轻人的未来，谁知道将会在哪里停留，等老人驾鹤西去时，这些空下的洋房，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年轻人的归巢呢？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原本觉得我已经融化进了这一片农田竹林里，但想不到转身就要离去，这次返乡之旅，让我感触良多，儿时故乡的模样已经渐行渐远，我似乎和故乡正一步步脱离原先设定的轨迹，虽然童年的那个故乡，依然如童话般美丽，但现实的故乡，已不是我渴求的梦境，但我还是会回来，回来看看那渐渐破败的老房子，看看爷爷奶奶长眠的所在，再看看外公和外婆，再走走那些疏远已久的亲戚，我想只要努力，那些被时光冲淡的亲情，一定会渐渐变得浓厚起来，故乡，多么美好的名字，回来已经几天了，才提笔回忆那几天的点点滴滴，那段时间将成为永远的记忆，存进我深深深深的脑海里，故乡，就像席慕容写的那首诗：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惆怅，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别离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