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南下的老爸(父亲老干部南下)
“走了啊。跟我再见一下。”
我木木地伸过手去,干燥厚实的大手里,有一片硬茧。
“嗯,今天你手是热的。啥时候再手凉让你妈领着,去趟医院。”
然后,你背起那个陪伴了你好几年的大挎包,那么惹眼的蓝色,使你妥帖的卡其色休闲服打造的“上班族”形象毁于一旦。鼓鼓囊囊的包里,装满了你从夏天到冬天的衣服。
你转过门口,看向我,说的是二十多年来一样的话——“不管到哪儿,安全第一啊”。
我满口应着“知道了”,等那关门声响起。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你才不是爱瞎跑。
在你的人生地图上,“汕头”这两个字,再次收容了你。
没错,是收容。从最初的省内,到上海、广州……你打工的时间,加起来有五六年。期间我读完了高中,到大学。
然后我也开始像你一样“瞎跑”起来。不同的是,我逛招聘会、参加笔试面试、到人才市场留简历,你辗转于各地找接应的老乡、住活动板房、对着接不完的电话跑建材市场买材料。普通话里怎么也消不了与生俱来的黄土味儿,砍价时暴露了身份被宰一顿,回头小你十岁的老板劈头就骂:“你能干个啥?”
这一年,你四十九。
回来过年,大伙儿一致劝你别再出去了,家庭聚会总演变成对你的批斗会。“你能负点责任不?五十岁的人了,咋成天想着往外跑?在这儿就活不了吗?”姥姥摸着我的头,对你喊。想起一家人分居三地的这几年,想着我为什么有这么一个“不懂事”到留妈妈一个人又开饭馆又忙装修的老爸,终于忍不住哭了。
大伯家的哥哥结婚,根据习俗,该你和我妈去迎亲。你花四百块钱买回一套西装,穿好,在镜子前来回转悠,“快来看看,咋样”,脸上的皱纹开成一片。
娶亲的日子到了,几位伯伯都西装革履,你突然挥着手招呼他们,“快过来一起照个相,我这都几年没换新衣服了,呵呵呵”。一米七五的你在镜头里,单薄得就像一道镶边,身旁的几位伯伯占据了大半个画面。西装有些不合适,要不是有保暖衬衣撑着,恐怕你一百零几斤的体重会一下子暴露出来。
而现在,你又要走了。参加数次招聘会无果后待在家里不愁吃喝的我才明白,其实谁不想陪在家人身边呢?尤其在这样一个安逸程度堪比成都的小县城里,谁又愿意割舍家园?而我眼前浮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与你同龄的伯父伯母们晚饭后在夕阳下散着步,或在清凉的夏日里跳着广场舞;而你在同样一片夕照中骑着摩托而来,衣襟嗖嗖扬起,到家,开门,把吸收了一天工地上的水泥和飞灰的衣服一脱,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