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蒲公英的图片)

音画 飞翔的蒲公英

  蒲公英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年年岁岁,那个坡地上的蒲公英总是如期盛开。”那个坡地,就是我祖母和祖父的墓地。在我的老家,江汉平原易氏家族聚住的地方,蒲公英又名婆婆丁。家乡人称祖母为婆婆,婆婆丁,若按汉语的语意指引,那么大地上的蒲公英就是婆婆的魂魄所化了。我在孩提时,读过一首诗,是纪念某位诗人的,题目似乎是大地之子。诗作者把他赞美的人比作蒲公英,又把蒲公英赞誉为大地之子。蒲公英金色的花期过后,就头顶一颗绒球,这颗绒球就是蒲公英的种子。八十年代的配乐散文诗是这样吟咏的,风啊风,请把它们送一送。待到明年三四月,遍地开满蒲公英。

  每年春天,家乡的田间地头,坡地路边,蒲公英安静地开成一片,那纯粹得带着金属质感的黄色,仿佛接受过天国佛光的沐浴。不然,那小小的花儿,怎么会那么凄美,令人动容。我每次只要凝视它,泪水就忍不住地涌出双眼。

飞舞的蒲公英图片

  我常常想,这些来到我眼前的蒲公英,或者说,我在不同的地域停住脚步,弯下身子去亲近蒲公英,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不是药学家,不懂得它的药学价值,从实用的角度看,我没必要研究它。我也不是诗人,从美学和文学的角度审视,我也似乎不必对它特别钟情。然而,在我的记忆库里,却储存了很多关于蒲公英的记忆。我甚至猜想过,如果前世今生说成立,那么这些现存于我大脑的蒲公英,是不是在我前世就有了呢?我凝视它们那紧紧贴地生长的叶子,小小的身躯,挤挤挨挨地连或一片,那一朵朵绽放的小黄花,象一双双眼睛看着我。我相信它们一定看到了我脸上挂着的风霜,我相信它们感觉到了我脚步的匆忙和呼吸的粗重,它们甚至窥见了我内心的迷惑和躁动不安。这些躁动,不完全是欲望所致,不安也非我所独有。我听见它们对我说,孩子,你要宁静。我对它们说,是的。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宁静。我还听见它们对我说,你自幼就是一个忧伤的孩子,常常哭。小时在太阳下哭,长大后在角落里哭,如今在深黑的暗夜里流泪。最后我听见它们长长的叹息,是啊,人世间原本就是忧伤的。

  一百年前,江汉平原上的蒲公英开过后,南洋风开始吹起来。我英俊聪慧的祖父正在他的宅院里挥剪裁衣,抬头忽见门口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祖父愣了一下,看着倚门的女子,高挑的身材,宽阔的前额上一抹刘海和着汗水覆盖在眉际,略高的眉骨衬托出她深潭似的双眼。我忠厚的祖父,放下手中的活计,忙迎女子进屋,让座倒茶,将家中的可口食物拿给她吃,女子安静地吃完,便与我祖父讲起她的遭遇,他们就象前世失散的亲人,历经千难万劫相逢在此刻。祖父知道了,女子祖藉天门,汉江发大水决堤,她的家乡顿成汪洋,田地房屋被洪水冲毁,她被滔滔洪水追赶着一路狂奔,总算活下一条命,女子靠着会唱三梆鼓沿途乞讨流落到此,祖父听得泪流满面,安排女子住下。一年后,当蒲公英再次开满平原大地的时节,他们成亲了。她就是我的祖母。她叫张秀英。当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满月后,英俊的祖父和我美丽的祖母,怀抱着他们的儿子踏上去天门的寻亲路,他们穿云梦,过应城,双脚走肿了,鞋底磨穿了,终于到达天门的地界皂市,一路寻访到祖母的娘家,那次大水中幸存的人告诉他们,自汉江决堤日,家乡人再也没有看见祖母的一个亲人。祖母抱着她的孩子,再也无法安静,坐在汉江边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场。二十多年前,我父亲和母亲在京山县做生豆芽的小营生,我在一个星期天去京山看他们,汽车在皂市停下来,我看见路旁的单位招牌上写着天门两字,这是天门啊,我祖母的家乡!汽车里上上下下的人,和街头攒动的人流里,会不会有我祖母幸存的娘家亲人呢?答案是否定的。他们头次寻亲未果的两年后,我的祖母仍然满怀希望,再次徒步天门,依然未有亲人的任何音信。祖母于是在我家乡府河对面的张家湾,寻了一个厚道的张姓人家认了干亲,从此,张家湾就是祖母的娘家了,我的祖父和祖母,也可按家乡的风俗,在大年的初三,拖儿带女去张家湾拜年,他们人生中的亲情缺憾得以些许补偿。娘亲的失散,在祖母的内心,留下深刻的创伤,晚年的祖母,曾用三梆鼓唱道,汉江大水哎,大不该,爷娘一去不回来。娘家门前有柳树,娘家栀子五月开。柳树叶儿年年绿呀,栀子花儿年年开,我想爷娘哎,梦里来。

  青年时代,我曾一闪念地想过,去完成祖母寻亲的遗愿(Meiwen.com.cn),但是事过近百年,时代变迁,而祖母娘家又是寻常百姓人家,无任何线索可寻,只有作罢。只是在我以后的谋生路上,每次走过天门,心中总会翻腾一阵子。可见宗脉情怀是血液里的东西,与生俱来。

  祖父凭借一手裁剪佳艺,日夜劳作,积累了一些财富,他把攒下的银两买田置地造屋。就象当下的人们买房增值保值一样。十余年间,祖父祖母已置地近二十亩,而祖父是基本没有功夫去耕耘和管理这些田地的,他闻鸡而起,夜半才歇,永远有乡亲们裁剪缝制不完的衣裳。近二十亩田地的经营担子,全落在祖母的肩上,好在祖母身材高大,江汉平原的五谷杂粮也使她变成一个壮实的妇人。祖母只在农忙时节请些乡亲充当短工,日常农事基本上亲力亲为。

  祖父和祖母生育了四男四女。三男四女皆被天花,麻疹,伤寒夺去性命,只幸存下我父亲。祖母为此哭瞎双眼。祖父也在历遭磨难后顿悟人生,他把大片大片的田地无偿赠送给贫穷的乡邻们,只留下几亩口粮田。祖母三十六岁时双目失明,祖父在这一年,莫名的大病了一场,痊愈后请了木匠,精心打制了两口杉木棺材,以备他和祖母身后之用,我现在想来,百年前的祖父和祖母,在他们正当中年时,却已悟透财富和生死。这一年,祖母下决心吃素向佛。直到三十六年后的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离开这个世界。祖母从未再吃过晕腥,祖母更加寡言少语,常常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屋子的一角,嘴唇嚅动着,象两片秋风中的树叶儿,她在心里向菩萨诉说自己的心事。

  祖母是旧时裹足失败的女子,她那双受过伤害的脚,在她三十六岁前,没有一天离开过泥土,晚年时祖母对我说,那大片田地里的庄稼禾苗,没有哪一株不是她用手抚摸着生长,直到成熟,归仓。我相信,那一寸寸泥土里都保留着祖母的足温。

  祖母的那双手,我至今还记得。尽管我无法用汉字准确地对它进行描述,但是我甚至可以画出那双手的形状和手掌上的纹络。我七岁时,到两里外的凤凰砦小学读书,祖母坐在屋檐下的荫凉处,直到我放学归家,远远地看到她,依然保持着我离开她时的坐姿,那是怎样的姿势呢,让我现在描述一下,祖母一生基本是穿黑色土布衣裤的,她的衣服都是祖父给她量身定制的,十分合体。直到晚年也是这样。她端座在一把杨树木椅上,尽管椅子有着靠背,但是祖母的背总是离椅子靠背保持两公分距离,她一只脚伸到屋檐外的太阳光下,另一只脚缩在檐荫里,她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不停地拨弄着一串红佛珠,嘴唇依然嚅动着喃喃自语。祖母在阳光下的脚会随着光影的变化感知时间,她能大体判断出一天中的每个时段。

  祖母能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准确分辩她的亲人。有一回,我有意把脚步踩踏得极重,来到她身边,她开口说,毛啊,你放文气些,走路不能有匪气。毛是祖父给我起的乳名。又一回,我在离她不远处,开始踮起脚尖向她走来,她又说,毛啊,你走路别鬼里鬼气哩,这象小偷去偷人家东西,不好,以后别这样走。男儿家走要有走相,站要有站相,学好规矩,以后才能顶天立地。我辩解说,婆婆,我不是要这样走路,我是想试试你,能不能听出是我回来了。祖母一把将我拉到她身边,那双敲打过三梆鼓的手,那双侍弄庄稼和泥土一辈子的手,那双哺育了八个儿女的手,那双和我祖父一起把家族命运推向高潮,而今又跌入谷底的手,我的在黑暗中活了半辈子的祖母的双手,从我的发梢抚摸到我的脚。祖母没有了双眼,她看不到她的孙子的面容,但她用双手看到了。祖母颤抖着手拉我坐在身边,哆嗦着说,毛啊,记得要多读书,以后才能走四方。来,婆婆给你唱支歌,七岁伢,穿红鞋,摇脚摆手上学来,先生先生不打我,我要回家吃了妈妈再来。妈妈在此念去声,即奶水。祖母唱完,握住我的小手说,你没有在先生那里调皮吧?四十多年后,我一遍遍向我的孩子们讲述这一段往事,我希望她们记住祖训。

  我亲爱的祖母张秀英,辞世三十九年了。历经漫长的岁月打磨,我已经变成一个沧桑的男人。在我人生遭受挫折时,我常常想起祖母那一双手的温暖,它象寒夜里的炭火,又象雾海中的灯塔。

  二0十一年清明节,那片坡地的蒲公英静静地开成一片。家乡兴起工业化浪潮,祖母的坟墓将迁往十里外的一处荒岗。我挖开祖母的墓,找不到祖母的一块骨殖。祖母已化作泥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坟墓四周,密密地盛开着金色的蒲公英,祖母,那一朵最大的黄花是你吗?围绕在你身边的那些稍小的黄花,是我的伯伯和姑姑们吗?

  这里,在不久的某一天,将建设一座工厂,或者被某人圈起一个大院子闲置着,或者修建一个什么楼盘。但是地面必是生冷如铁的水泥,天空已将被工业和化学元素浓墨重彩的涂抹,蒲公英,你这大地的孩子,从此消失了。

  我听见,那个被人们久久遗忘的诗人,在岁月的深处,忧伤地吟哦,风啊风,请把它们送一送。待到明年三四月,遍地开满蒲公英!



周养俊 那一片蒲公英 中原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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