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你的手已太迟(你的手我还没牵到)
我
叫夏天。出生在农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牵手那天。
这年夏天,我在江城,和常平一起。
一早我正做着美梦,被常平叫醒了。我继而恼怒起来:常平你干嘛呢?你知不知道我正在做梦!我揉着右眼,用左眼看着常平,边看边埋怨他。常平没有说对不起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楞楞地看着我,他高大的身躯,像一株悲情的木桩。然后我看到他鼻子酸涩,双目微红,要打喷嚏的样子。我与他对视了大约三十秒后,他依旧没有打喷嚏。但是他说,夏天,刚刚我想吻你的……他还要说什么,却如鲠在喉。转身出了门,又回头补充一句:你记得喝绿豆汤。常平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就像是我多虑了。
其实,我知道,日子没有什么变化。常平依然非常爱护我。依然每天早上出门前俯下身子亲吻我。他有时候吻我的额头,有时候吻我的左脸或右脸,有时候吻我的嘴唇。但都是轻轻的。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就像他对我的爱,轻轻地用力,深深地尽情。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弄疼我了。常平说,我是脆弱而美丽的,像个易碎的陶瓷娃娃。所以他依然每天都会提示我喝绿豆汤。
我属于过敏体质,对高温的夏天过敏。每年夏天我的皮肤都会湿疹。小小的红疹子瘙痒钻心。我看过医生,可是始终没有彻底治愈。后来常平带我去看一个老医生。老医生说,每年的春至开始,一直到冬至,坚持喝绿豆汤。来年夏天皮肤就不会再湿疹了。常平记住了医生的话。我记住了常平的叮嘱。果真,这个夏天过了一半,我皮肤好好的,光洁如玉。
很多细微的事,我都能一一记住。并不时拿出来咀嚼。它们依旧有滋有味,香香甜甜的。这或许是因为我是个无聊的人。每天只需要洗洗衣服,擦擦地板。灵感来的时候,敲敲键盘,码码文字。实在无聊的时候就和七七说说话。七七是常平买给我的一只猫。全身雪白雪白的。很瘦很小。我给它吃很多的火腿和烤鱼。但是它就是长不胖,也长不大。我跟七七说话的时候,它的眼神有点忧郁,并不像大部分猫那样带有凛冽的杀气。常平说我像这只猫一样,很惹人怜爱。所以我拿我的生日当这只猫的名字。常平说完后微微叹息一声。我对他笑笑,我不屑的眼神让常平的肩膀微微发抖。
常平几乎没问过我爱不爱他。当然我也没问过他。这不是因为常平对我说过他爱我。主要是我没有想过去问他爱不爱我。他的话很少,他身上很有惜子如金的气质。
上午我把该洗的衣服都洗了。不该洗的衣服也洗了。我常常会习惯性做一些徒劳的事情。那件纯棉的蓝色裙子,裙裾是蕾丝花边。裙身上缀满了白色的蝴蝶。这个夏季我还没穿过。可我已经洗过十多次了。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新裙子太多了。当然常平已经给我买了一百多条裙子。各式各样的款式,布料。足够我一天换一条,但是我只穿其中的四五条,它们都是蓝色的。和那条旧裙子的蓝色差不多,只是颜色深浅的差异。
我慢慢揉搓着那条蓝色的旧裙,七七突然跑过来,蹲在我脚边蹭啊蹭。我冲洗掉满手的肥皂泡沫,用白色的手绢擦干。然后抱起七七,我说,乖七七,你先自己玩,一会儿我洗好了就陪你。七七跟了我大半年,大概已经能够听懂我的话。它快速地从我的手中跳下去,跑到沙发上跳上跳下,像个顽皮而又单纯的孩子。我继续揉搓那条裙子。泡沫也越来越丰富。我把裙子放在清水中冲洗,那些可爱的泡沫一点点消散。裙子变得崭新干净。我凑近闻一闻,还有洗涤剂弥留的清香。我的脸上绽开了夏花一般的笑容。但是很快地,我看到水中的泡沫全没了,徒然地,心生难过。这时候,七七蹭蹭小跑过来,跳进白色的塑胶盆里。它的身子在水中挣扎。我一把捞起它,拿毛巾擦干着他身上软软的毛,嘴里咕哝:你不想活了啊……说罢,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它打个滚,翻身,钻到沙发底下了。我想,它大概是怕我吧。
然后我把那条蓝色的裙子拿到阳台晾晒。我拉开窗子,阳光像兔子一样跳进来。红彤彤的光芒刺得我心里一阵剧痛。
木地板上细密的灰尘迎着光线看的很清楚。我跪着用抹布细细抹去,直到地板像镜子一样能照出我的影子来。我看着地面上的人影,眼泪和汗水一起掉下来。很多次我照镜子的时候都会哭。我分不清镜子里的是我自己还是恩祥。我反复去洗那条蓝色裙子,也是因为那是恩祥买给我的。去年七月初七,夏天牵手的日子,他离我而去。
他没有对我说分手,仿佛一切都水到渠成,为了前途奔忙的孩子,最终会放弃年少时最崇拜的爱情。
可我依然能清晰回忆起他的样子。就像悲伤的都是幻觉,他不曾离我而去。
房间里冷气凛冽,气温下降到十八度。这样的温度适合回忆或者想念。
一年前的夏天。首都机场。我赶过去想送送恩祥。出租车上,我的心跳比车轮子还快。我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能不能再快点。直到司机质问我:是办事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我想说,有些事情比命还重要。比如,我想看恩祥最后一眼。但我什么都没说。我身份证上的年龄已经过了十八岁。我知道,这样的话不应该出自一个成年的大学生之口。我赶到机场的时候,候机厅的广播上正在播报:北京飞往东京的pk852次航班已经起飞了……我裹满汗水的身体疲软下来。蹲在大厅中央,肝胆欲碎。埋下头不停地掉眼泪……
我收起眼泪。我怕我会眼圈红肿。怕常平看到。常平看到会伤心。他不说出来,我也知道。我始终把常平当木偶。但是我知道他不是木偶。他只是容忍我,迁就我。他爱我,所以心甘情愿屈服于我。我把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植入他的生活中,其实很过分。但是我身不由己。就像常平明明知道我不爱他,还是愿意对我好一样。
这世间的爱情,从来都是单边墙。所以不稳固。大风一吹,就倒塌在地。
傍晚。天气突变。很快就下起大雨来。我看看时间,五点一刻。常平快回来了。我带了伞,出门接常平。我提前给常平打了电话。我站在常平公司大楼下给他打电话。我说,常平,我来接你了。你下楼就看到我了。常平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然后又说,我马上下去,你等着。常平的声音与雨声混合,听起来很好听。我发现其实我有点爱他。
来不及多想,常平就出来了。他先是摸了摸我的衣服,又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寒暄:冷不冷?我笑着回应:是夏天耶,怎么可能冷呢。常平听后就笑了。说,我们回家吧。他举过伞,揽着我的肩。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拉我退后在廊檐下。他说,我去给你买香玉米。就在对面。我说,算了吧。这么大的雨。改天再买吧。常平说,你就站在这里等我,很快就回来。很快地冲进大雨中。有时候,常平比我固执。这些固执都是为了我。
街道两旁有车辆不断飞驶而过。我看到常平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他站在一个小吃摊前一分钟,然后提着两个黄灿灿的玉米欢天喜地过马路。我看到他不时地把玉米举高,像是在对我说,买到了!买到了!他高大的身子越来越高大了。但是突然地,他像一团泥一样倒在街到中央。顿时,有大批的行人涌过去。我拨开人群,飞奔倒前面。常平睡在地上,衣服上,头发上,脸上都是雨水。我扑在他身上,哭喊:常平,常平,我爱你……
我想常平应是听到了。但是他永远离我而去了。我握着他冰冷的手,他却攥不紧我的手。
我在空荡荡的房里翻看常平的照片。看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里。七七跑过来,打翻我手中的照片。我猛然看到,照片反面写着:我爱你!夏天。
我喃喃自语:常平,我们在这个夏季牵手,永远不要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