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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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有两岁的我伏在那张赭红的雕花大床下,玩耍。两个成年男女就在我头顶的大床上翻腾。那是父亲和他的情人。
那个时候我只有两岁吧,伏在宾馆的大床下,那张床,它真的好大呵,赭红的雕花大床,我还依稀记得床下面有一层搁板。小小的我就在床下面的那层木搁板上爬来爬去,从这头到那头,玩。
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在我头顶的那张大床上翻腾,木床被折磨得吱嘎作响,抑或还有阵阵抑制不住的呻唤声、喘息声——我记不得了,成年之后的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吧。有蛛网在床的摇摆下瑟瑟发抖。我像是躺在摇篮里,轻轻地晃啊,晃。那两个大人中的其中一个,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那个女人,是在那家宾馆里工作的一位姓何的阿姨。父亲老是找何阿姨。
父亲经常对正在收拾碗筷或是双手沾满肥皂泡的母亲淡淡地说一声——我带小凯出去散步了。
然后父亲牵着我的手,或是把我扛在肩头出了门,走着走着就去了那家宾馆。那时宾馆饭店还很少,这使得那家宾馆在城市里显得十分的豪华与富丽。父亲叩响了那扇门。
然后一身香气的何阿姨就会笑盈盈地迎出来。何阿姨并不来逗我玩,只是每回都给我预备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然后我兀自玩我的,很自由,做什么都没人管我。父亲和何阿姨见了面就忙他们大人的事情,谁也不去注意我这个小孩子家。
许多年后,我还在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有赭红色的舢板,震颤,游移,变动不居。
父亲是文化局局长。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在父亲秘密的书房里,我曾见过一张照片,那许是何阿姨和她女儿的合影。
父亲是那个城市的文化局局长。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幅好画,给了我一个良好的家庭教育环境。而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文化水平不太高。我是这个家的独生子,母亲的爱子之心就不用多说了。父亲也是十分地疼爱我,成年之后的我猜想也许我就是父亲为什么不跟母亲离婚的最根本原因。
父亲的那个书房,是不允许一般人入内的,除非是父亲愿意在里面接待客人。有一回母亲为父亲收拾了混乱的写字台,父亲回来后很不高兴,因为据说有一张新的未报销的发票因此而弄丢了。
以后我书房里的卫生,由我自己打扫好了。父亲颇为不耐烦地对母亲说,眼睛并不看着母亲。母亲没有说话。
让你别管你就别管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去处理。父亲又淡然地补充了一句。站在一边的我看见母亲的脸蓦地通红。然而母亲还是没有说什么——她一向是沉默的,不善言辞、有些木讷的。
然而父亲的书房对于求知似渴的儿子永远是敞开的,儿子可以翻阅父亲书橱里所有的藏书,无论是读得懂的还是读不懂的。从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开始,我的胃口就已经大得几近贪婪:从安徒生童话到莎士比亚、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等外国文豪巨著,从《红楼梦》、明清小品、宋元话本到《本草纲目》、《资治通鉴》,从荣格、弗洛伊德到博尔赫斯、海德格尔、罗兰·巴特……
有一回,我在父亲的书里看到一张照片,夹在父亲写字台上的一本画册里。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的照片,我认得出那个女人是何阿姨,那么也许那个女孩是她的女儿?我反复打量着这张照片,背后用铅笔写着几个小字:爱女晴晴。不是父亲的笔迹。
也许是何阿姨送给父亲的她和女儿的合影吧。这时父亲下班回来了,我赶紧把照片放了回去。以后这事儿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郁闷。无可无不可的相亲约会形式。情感无处寄托的苦闷和屡屡寻觅而不得的迷惘。在热心的阿姨、婶婶们的帮助下,和一个又一个的女孩见面;不然就是被动地接受哪个女孩暗送的秋波。所有的印象都只剩下理性的判断:A女孩挺温柔的,B女孩挺文静,C姑娘长得还不错……但是,我对那些ABCD始终都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约会就约会吧(无非就是在一起吃饭、聊天、郊游),继续就继续吧,吹了就吹了吧。
幼年时的雕花大床在某个静谧的时分袭上心头,令我猝不及防。我有时像患了失忆症的病人,苦苦地凝神从记忆里搜索,所得的还只是些零星的片断,模糊不清。
我怀疑是幼年时期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的一幕击伤了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要不就是遗传基因的问题。我为什么就找不到爱的感觉?
直到遇见了她,何晴。那个身材高挑、有着小巧的麦色的圆圆脸、小鸟一样可爱的女孩子。我爱她,欣赏、怜爱、责任感、保护意识,何晴唤起了我身心这所有的一切。
那是爱和美的另一种表达。清若净水的生命有着生命质朴和纯真的高贵,它根本不需要披上人类文明有时肮脏的外衣。
我兴冲冲地把何晴的照片带给父母看。母亲戴上老花镜在灯下细细地端详,喜滋滋地咂摸:这闺女,瞅着那俊模样,怪教人心疼的。
父亲不屑地瞪了母亲一眼:你就知道以貌取人。内涵、智慧、修养,这些才是最重要的。我们家是书香门第。
接着父亲又问我何晴的姓名,家庭状况。当他了解到何晴是随了母姓而姓“何”,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与她父亲离了婚,何晴基本上是在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时,眉头越皱越紧。
——小凯,你和这个何晴的事儿,我不同意。
——为什么,就因为她的这种家庭?爸,您就放心吧,我非常了解何晴,她的心理发育、调适得很好,并没有受到父母离异的多少影响。
——不仅仅因为这个。小凯,有些事情你不明白。你身边有那么多女孩子,你选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爸爸都不会阻拦你。惟独何晴,我坚决反对。
——可是爸爸,这究竟是为什么?您的儿子今年已经30多岁了,我可以负责地坦率地说,以前的那些女孩子,我一概不喜欢,不真喜欢。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她就是何晴。
父亲叹息着,始终不松口。长期以来在我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一发而不可收拾——爸爸,一直以来,我尊敬您,深爱着您,维护着您。在这个家里,相比而言,我和母亲交流不多,从小我就粘在您身边。在您的引导和熏陶下,我也读了很多书,念完了硕士。我知道,您是嫌何晴的文化水平不高,医专毕业,一个普通的护士,在您眼里,她不过是做着伺候别人的活儿,配不上咱这个书香世家。
爸,咱先不说何晴的事儿,就说您和妈妈的关系吧。爸,您老是责怪妈妈不够细腻,不够温柔,不善解人意。其实,只是妈妈不善于表达她自己罢了。要是你走进妈妈的心灵,你会被那如海的爱淹死,怎会至于觉得她不温柔?要是你知道妈妈内心的自卑和怯懦,就会明白她的执拗只是出于本能的自尊,妈只是要维护她仅有的一点生命尊严。
爸,要是你能读懂生命质朴和纯真的高贵,就该知道清若净水的生命,它根本不需要人类文明有时肮脏的外衣。就比如你我,爸爸,您该承认,咱们比起妈妈、何晴她们,内心不是要复杂得多、龌龊得多、也贪婪自私得多么?
那一晚,在父亲的书房里,我们父子俩很激动很动情地谈了一夜。后来,父亲哭了。他说,儿子,你的确成熟了,长大了。可是小凯,我反对你的这场恋爱,最主要是因为,因为何晴,她是爸爸的女儿,你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父亲取出了一张照片。那是小时候的某天中午我见过的那张照片,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照片背后的铅笔字已经看不清楚了:爱女晴晴。
所有记忆里印象里的碎片渐次连缀了起来——震颤作响的雕花大床,一身香气的何阿姨,背面写着“爱女晴晴”的照片,迄今为止我惟一爱过的女人何晴,居然,居然她是父亲情人的女儿,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很想逃离这混乱不堪的一切,从雕花大床的阴影里逃开,从这一笔殃及两代人的孽债里逃掉。出国的签证就要办下来了,也许身居异国他乡,遥远的时空能将那如影随形般的梦魇慢慢地抹去——那没顶的耻辱、血腥的撕裂感、沉重的原罪意识,还有无从收拾的倾颓败落的情感剧场——那里,曾经上演过我的爱情故事,它还未来得及隆重开幕,就已经悲壮地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