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
祖父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埋葬在老家后山半山腰。奇怪的是，祖父坟冢的左右两旁，还有两座坟冢，据说是祖父的两个老婆的坟。
这令人匪夷所思，当年，祖父只是地主家的长工，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怎么就能有此等“艳福”呢？
话还得从土改前两年说起。那年，祖父年轻气盛，长得结实，在媒婆的撮合下娶了祖母。婚后不久，祖母便怀上了娃，小腹日渐隆起。马上就要添一张吃饭的嘴了，原本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却急坏了祖父。原来，祖父家在深山，地处偏僻，还特别的穷，平日里靠租借来的两亩薄地过日子，收割后，用粮食折算成租金，粮食大多就进地主家的粮仓，所剩的粮食还撑不到年关。
祖父一咬牙，辞别了祖母，下山去，一纸卖身契，把自己卖给了李地主，成为了李地主家的长工。祖父把卖身得来的钱如数给了祖母，然后在李地主家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干了两年活，就是娃出生那日也未曾回家探视。在祖父心里，他是感激李地主的，毕竟李地主买他来做长工的价钱比任何一个地主都高，当李地主听说祖父家还有待产的娃，还额外加了一个“袁大头”作为贺礼。
农民翻身做了主人，土改也就接踵而来。要土改了，李地主眼看祖上一辈子的产业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也就气得一命呜呼了。李地主死了，留下的地主婆就成了祖父的主人，祖父依旧好生伺候着，祖父是懂得知恩图报之人。
当李地主祖上那点产业被分完后，祖父就用背篓把地主婆背到了山里的家。地主婆是过裹过脚的女人，长得水灵，却走不得路，更干不得活，是好看不中用的女人。但在祖父心里，李地主没了，她就是自己最大的恩人了。祖父把地主婆背到家来，还像待观音菩萨那样被祖父供奉着，村里人看不顺眼，风言风语传遍了山里山外。祖父也不和人计较，幸运的是，祖母赞同了祖父的做法，毕竟李地主救济过祖父一家，是祖父的大恩人。何况，祖母骨髓里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是可以三妻四妾”的封建思想也已根深蒂固了，她唯有顺应祖父便是。
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就迎来了文革。地主婆很快就被圈定为革命专政的对象，她被红小兵捆绑起来，戴上了丑陋的高帽子，被人拖着满村子游行。有的红小兵还不解气，直接用鞭子抽打地主婆，朝地主婆身上抹臭泥巴。祖父盛怒了，在村口截住了游行的队伍，碍于祖父是雇农出生，红小兵不敢对祖父动粗，但祖父也找不到好的理由为地主婆开脱“罪行”，情急之下，祖父说：“她是我老婆，早发誓和李地主恩断义绝了。”
红小兵先是一愣，后是一阵嬉笑。有人笑祖父：“李地主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还要把地主的老婆供奉一辈子啊。难怪你就是个长工的命，天生一把贱骨头。”还有人怂恿着：“你说她是你老婆，那你亲一个给大家看啊，要不我们咋知道你还有这么一个老婆呢。”
无奈，祖父抱起地主婆，狠狠地亲了一口。围观的人都乐了，仿佛折磨人折磨够了，嘻嘻哈哈地散了。
从此，地主婆是再没有挨批斗了，可祖父心里却落下了羞愧难当的阴影，对主人如此不敬，在封建朝代是要砍头的罪行啊。
文革还未结束，村里就闹了饥荒，家家户户揭不开锅，断了炊烟。树皮、草根、野菜……山上能吃的几乎都被吃光了。
即便大家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但村集体还要村里的男人们天天去附近林场伐木头。祖父自然也在其中。
那天伐木，大队长前来巡查，发现好些大个的木头都倒在山腰，没有背到指定地方。大队长就对男人们训斥了一番，但无论如何训斥，男人们依旧没有去背那些大个的木头。其实大家心里清楚得很，连肚子都无法填饱，哪有劲去背木头啊，更何况，那些木头个头太大了，一截足足有两百多斤。
无奈之下，大队长发话了，凡是背一截大木头到指定地方的多记公分，背十截以上的可以得到一斤小米。都说重奖之下有勇夫，可男人们试了试木头的份量都退缩了。
就这时候，祖父站了出来，他太需要小米了，家里的地主婆已经饿得不成人样了。千金小姐出生的地主婆，本就长得瘦弱，这么连饿些日子，就长成了豆芽模样，用手指一撮就能撮成两截。祖父扎紧了腰带，扛起了一截木头，摇摇晃晃地把木头背到了指定地方。就在男人们惊讶的眼神里，祖父已经把十截木头背到了指定地方。当祖父扛起第十一截大木头的时候，有人就惊叫了一声。原来，祖父的口角已经流出了鲜血。十一截木头还未背到指定地方，祖父就和木头一同倒下了，吐了一大口血。
男人们围了上来，有人要搀起祖父。祖父摆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动他。“大队长，你说的话一定要算数啊。”祖父说，“还有，一斤小米，半斤留给娃，还有半斤留给李地主的老婆。”
祖父终因内脏受伤而死。只是祖父死不瞑目啊！祖父叹息自己怎么那么命短，就不能死在地主婆的后头啊！
后面的故事，我不说，大家也一定猜得到。地主婆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临死前要村里人一定把她安葬在祖父身旁，那样她来世就能名正言顺地做祖父的老婆，伺候祖父了。
站在祖父的坟冢前，我想安慰他，但我始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毕竟，不管社会如何发展进步，生活条件再好，“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没有变。如果哪天有人不再知恩不报了，祖父是不会答应的，这是祖辈立下的规矩。
作者：朱钟洋；笔名：布衣粗食；作者联系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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