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那个杀人犯
那是十月的一天。家乡已经下过很多场雪。小时候家乡到了冬天,只要是下了雪,就要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化掉。我们在家里看电视,外面寒飞呼呼的吹着。屋内的火炉烧的很旺。四叔在煮茶,父亲在卷烟,我和爷爷在吃大豆。小猫在我的腿圈里睡觉,奶奶在拉鞋底子,姐姐去厨房给四叔取馍馍,姑姑在写作业。电视里在放着《雪花神剑》。大伙都在聊天,至于聊什么现在不记的了。土坑上很暖和,坑下面的地上却很冷,屋子里地上铁桶里的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铁桶里的冰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戳了个洞,水是从那个小洞边舀出来的。室外的月亮很圆,映照着大地上白茫茫的雪,跟白天差不多。猫头鹰在咕咕的叫着,我们称这为“骚老娃”。偶尔能听到有人在说话。树木被风吹的吱吱的响,很吓人,像是鬼叫。月影下一些植物的影子像极了传说中的鬼,在风中摆来摇去的。我是不敢出门,我怕冷,更怕这冷风中怪叫的骚老娃。
三叔像一头公牛一样冲进屋子,差点撞倒了火炉。本来破旧的棉裤上又加几道新的裂口,发黄的棉花露在外边。他出门时戴着爷爷的大棉帽子也不知道上那去了,额头被什么东西擦破了。他的双手血乎乎的。那些血好像是上冻了,因为我看到了冰屑。但我看到的不是他的痛,而是满脸的惊慌和急燥。喘着的白色气体,像托拉机的白色尾气。
我们都好奇的盯着他。爷爷开口问:“你干吗呢,手上那么多血,衣服都弄成这个样子。”
“我没事,我从我小爸爸家出来。看到栓牛拿着两把匕首。向他哥哥家的方向走了,我一个人不敢拦他。老四赶紧的啊,还喝啥茶啊。”
正在茶罐子里捣弄着两个枣子的四叔,放开烧的还剩下半截的红柒筷子。没来的急穿衣服就像鸟儿一样躬着身子飞出了屋,门帘子也让他给扯掉了。屋子里乱了套。父亲从坑头站起来,跳下床,穿了不知道是谁的布鞋跑了出去。他有点胖,差点给门槛子挡倒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很快,是在几秒内完成的。嘴里喊着:“栓牛这个哈孙,肯定要出大事情了。”爷爷边提着鞋边跟在三叔的后边跳过门槛消失了。奶奶的三寸小脚也很快的跨过门槛消失在了月色下。我被姑姑和姐姐拉着,向那个人群聚集的地方跑去,在路上我的鞋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这时老李家门口的小路上一片吵闹声。我很快的从几个妇女的腿中间穿了过去。栓牛拿着两把匕首,眼里边射着寒光大叫着:“看我不杀了他,太过分了,老爹他不管。他比我有钱,别人去他家吃的是鸡肉。我去了给我面条子吃。还问我喝不喝点酒。这个村子大大小小的人,那个不知道我栓牛是个酒桶啊。答应给我爸的生活费都不给。当个老师有个屁用啊!我今天要是不杀了他,我就不叫栓牛。”他向前冲着,借着酒劲。就是不借酒劲,平日里也没有几个人敢惹这个村里的风云人物。我看见我父亲和四叔,还有一个刚当过兵回来的、我的远房亲戚。还有两个人我现在不记的是谁了。栓牛向前冲着,他们胡乱的扯着栓牛的衣服。嘴里还骂着:“栓牛你就是个幸孙,杀人这事是闹着玩的啊!你她妈的不想活,也不想想你老子啊。我把你个混涨东西。”骂这话的人是我父亲。他和我父亲关系算的上是特别好。我父亲心中的英雄也是他,他这一生可能也就听过栓牛的话。栓牛的酒劲可能是发作到了顶点。他的身子摇摆着。像是受伤的公鸡,他长长的头发很帅,很像《雪花神剑》里的主角。不过他穿的衣服都被扯破了。胳膊露在外边。我父亲和当兵的那个人抱着栓牛的胳膊往后拉着。四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撞到一个小沟里去了,他正在往上爬。另外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一边看着。好像在看喜剧电影。那种眼神讨厌极了。他们边看还边退,像是两个偷了东西的贼。
栓牛说:“老张,老李,你们两个松开手,我栓牛是穷的很,但是我日她娘的,谁也别想耍我。我把狗日的们一刀一刀的都能戳死。”他边说着边甩开了我那个亲戚的双手。我那个亲戚当过兵动作很快。他冲到栓牛前边说:“你狗日的,我们两个打小一起耍大的,你要是想杀人,你就把我先杀了。”“你让还是不让,不让我就……”。父亲还在拼命的向后拉着他的一个胳膊。而栓牛手里的另一把匕首已经在那个人的太阳血上割了一刀。他用手捂着头,血从手指缝里往外流。在月光下那红色的血像墨汁一样往下流。四叔抓着了一个小树,总算在很滑的陡坡上爬了上来。四叔的动作像猫,像鹰。我看到他跑了几步,双脚同时离开地面。他的身体从竖着变成了横着。像一只粗大的箭射向栓牛。栓牛倒在了雪里。四叔的双手反支撑在了冰上。他滑倒了。在冰上和他飞出去一样飞回了原地。滑到有雪的地方才停住了。他双手一撑雪就躬翻了身,那个动作很帅。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的鲤鱼打挺。栓牛爬地雪上边,头顶在一个土墙上。几个年轻人,抓着他的胳膊把一把刀夺了过来。父亲刚刚在栓牛倒的时候也连带着一起倒在雪里。不过他倒在了栓牛的身上。他的动作没有栓牛的敏捷。栓牛爬起来就从小道边向前跑了。四叔想追,可是在冰上又滑倒了。手上也划破了几道。我听到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我听到杂乱的叫嚷。姐姐和姑姑拼命的拉着我不让我去看。那个流血的男人晕倒了,他的哥哥们抱起他住家里跑。他的老婆在哭,在拼了命的哭。
我听到一声惨叫声。栓牛拿着匕首冲过小路,看到了自己的嫂子。他直接对着自己的嫂子的左乳房就戳了一刀。他抽出滴血的匕首向他哥哥家冲去。我又听到,他的儿子在他家门口喊:“爸爸。”他的老爸也跑了过来,边跑边喊:“我把你个狗日的,你肯定把人命闹出来了。”他的老婆在家里哭,那哭声听不大清,但我能听出是他老婆的。因为我是他的邻居。我常常吃他老婆做的面饼子,她的女儿艳婷在她妈妈流血的胳膊旁笨拙的包扎着。杂乱的狗叫声惊醒了熟睡中的人。每一家的路灯都亮了起来。这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子,这个有道德,有理性的村子。在今夜乱了。不知道的人在问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人夸大了打斗的情节在大声讲着。带着叹息。爷爷已经去隔壁村子请医生了。三叔从另一个小路跑去通知栓牛的哥哥了。
就在栓牛插了自己嫂子一刀的同时。我四叔也赶到了,四叔又一次施展了他的功夫,他纵步向前跑。用尽全力蹬了一下土墙,借助土墙给他的反作用力,他飞了起来。很帅,长长头发在风中向后飘着,他的头和上身有节奏的翻转了,一只眼睛被乱发挡住了,像那时候看的电影里的杀手。他的拳头毫不留情的狠狠的砸在了奔跑着的栓牛的脖子上。栓牛倒在了雪里,那把匕首插在了雪里。他滚到了路边的墙角。这时候赶过来的几个人按住了栓牛。四叔狠狠的踢了他一脚说:“这一下出大事了,老李可能活不成了。”栓牛被按在雪里吞了好几口雪,冰冷的雪在他的脸上融化了一小片,接着他拼命的抬起头说:“放开我,我要回去睡觉。”“你不闹腾了”。“他还闹腾个屁,酒劲过了。放开他,我看他还能干吗?”四叔带着怒气的骂着,把匕首扔到了一堆雪里。雪堆上只留下一个常常的口子。
拴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像一条战败的狗一样消失在月影下,向自己的家走去。那夜他合衣而睡。他借着酒兴肯定睡的很香。可村子里的杂乱声,狗叫声,一夜未停。
他哥哥躲在我二爷家里。我二爷的大门上顶了好儿个木桩,直到栓牛走了才开的门。栓牛的嫂子被村里人送去了医院。保住了性命,可乳房上那道疤肯定是一直留下来了。我那个亲戚死了,他出血过多救不过来了。死的时候只说:“不要告栓牛,他是我兄弟,他是我大哥。”
第二天清晨,父亲去叫栓牛。栓牛拉开被子,他的身上全是干泥巴。他开口便说:“不管出了什么事,花多少钱,一定不能让老李死。他孩子还小。”“你个驴日哈的,现在知道说这话了。晚了,你看你要不要跑。有人去报案了。”“我跑个求呢,我跑啥呢。杀了人跑了,就不是我栓牛干的事。走,看一下老李的死样子。”他说着笑着流着泪,那神情很怪异,后来在经历了很多后,我才明白那种神情代表着什么滋味,那种苦到底是什么了。
警察带走了他。我后来听说大队里给他求情说是什么误伤。警察问他出去了还杀不杀人。他说:“狗日来,老子出去了照样把那个贱人给杀了。”最后他被枪毙了。死的时候他还是条汉子。嘴里骂着:“老子对不起你,老李,你个驴日哈的,你的兵白当的啊。你咋就死在了老子的刀下。老子的刀不是用来杀好人的。老子的刀杀回人。老子的刀杀坏人……”他终于有些哽咽。但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他的脸被蒙着,绑在了一棵大树上。一个青年人打了一枪,没有打中。又换了一个人,哑了火。外边我们大队的人在喊:“他不能死,他是英雄。你看,狗日来,你们两个人都打不了他。他是个驴日哈的汉子。”“放你的狗屁,老子是个杀人犯。老子为了老刘家的那头被偷的驴杀了两个回族人。老子到赵老村把刘云海的老婆给睡了,那是老子睡的最美的一个女人,那皮肤狗日哈的,太滑了。晓的为啥吧,刘云海狗日的把……”砰的一声。他的声音没了。血从黑布里边渗了出来,滴在了雪地上,雪融成一个个小点点。落地的血最后变成了黑色。而没有落地的雪马上冻成了冰溜子,挂在栓牛的衣服上。他那倔强的头终于低下了。一阵黄飞土雾(我家乡人对沙尘暴的称呼)从东边的山上像泛滥的河水一样翻滚过来了。遮掉了昏暗的太阳。人们都叫喊着回家了,哭声也被淹没在杂乱的人声和沙尘暴的声音里。
他死了,我记的他。他对老人们都很好,他可以背着生病的老人走一天路去求医生给治。他帮那些气力小的人种地。也经常拿鸡蛋给我吃。他经常去偷人家的鸡用来喝酒。吃喝好了,第二天就拿钱给人家。告诉人家鸡他吃了,而且我也常常跟在他和父亲的后边干这种事。他常常半夜起来为村里吵架的小妇妻调解家务。他常常去回族人的地方偷东西,买了钱给村里穷的快没有口粮的人家。他为了那些躲计划生育的村民们和执法人员纠缠。他打自己的老婆,但也不是很出格。他爱所有的孩子。春天他抓了无数的小松鼠分给我们。他常常双手捧着我的头把我提到半空中,那是老家人称做“拔萝卜”的一种游戏,大人只对自己特别喜欢的孩子才“拨萝卜”。嘴里还说着:“狗日的娃娃,咋就长不大呢!长大了我把艳婷给你当媳妇。”艳婷是他的女儿,比我小三岁。今天白天的太阳很像那个晚上的月亮,我想起了这件事。我也想起了她的女儿,那个可爱的艳婷。那个我还常常想起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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