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 十一 大声呐喊
车站挤满了南来北往串联的学生,有的在候车大厅,有的整整齐齐地坐在街道上。驻站解放军战士带领他们一边候车一边学习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候车大厅里水泄不通,好多学生已经等两三天了。
以北京、上海、西安、武汉、广州等大城市为中心大串联的红卫兵,每人都一张特别通行证。凭这张特别通行证,可以在全国各地免费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一时间,全国各地各交通部门都有一种一种空前的压力,铁路首当其冲。
在南方候车室,谷越春看到一个串联学生的胸前,别着一枚亮晶晶的“红岩村”纪念章,被它深深吸引住了。“红岩村”“中美合作所”“渣滓洞”“歌乐山”……“江姐”“许云峰”“小萝卜头”……他向往那个洒满革命烈士鲜血的地方,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去瞻仰那处革命遗址……此刻站在那里竟忘记了自己在值勤,久久不愿离开……
看到车站这个小警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胸前的纪念章,那学生轻轻把它取下来,双手递给谷越春,郑重地说:“同志,你喜欢就送给你吧!”谷越春顿时一惊。一个陌生人愿把珍贵的纪念章送给另一个陌生的人,他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啪!”谷越春恭恭敬敬地给那学生敬了一个礼。这才注意到:他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和自己一样也是圆圆脸、大眼睛,非常俊气。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戴着同样的军帽,背着一个军挂包,一看就知道是个军人的孩子,这更引起了谷越春的向往。
“我叫骄向军,重庆二中学生,我们交个朋友!”于是,他们开始了热烈的、广泛的交谈。从武汉的“雄狮”到四川的“川大”,从“大破四旧”到“怀疑一切”……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半夜。
第二天早上,骄向军乘上了开往重庆的列车。几天后,谷越春收到了骄向军的来信,还寄来了一枚很大的毛主席纪念章。信中开头亲切地称呼谷越春“大哥哥”,使他格外感动。从信中知道:骄向军的父亲是重庆部队政委,解放前曾做过地下工作。对这样一个革命家庭,谷越春崇拜不已。他给他回信说:“我向往重庆,向往红岩村,向往歌乐山!曾经怎样地被‘江姐’的英勇形象所感动!认识了你,认识了你革命家庭和革命的父亲,就是活着的许云峰,江雪琴……
串联学生越来越多,公路、铁路、轮船都承受不了的运载量。这天,一辆满载旅客的列车停在车站,几百名红卫兵要冲进车站上车。服务员见他们都没票没证,赶紧把车站铁门关上。没想到先前冲进站的10多个红卫兵就扒上车头、煤箱,不让发车。他们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挽着袖子;有的拿着红旗,有的举着手,有的叉着腿,各人站在车头能站人的地方。
时间一小时、几个小时地过去了依然发不了车。
这时,一个17岁的红卫兵突然晕倒在煤车。几个红卫兵都慌了,“快!快!快喊人……”“谁有十滴水?”一片慌乱地喊叫和手忙脚乱,但都不知该怎么办……
谷越春休班,他的寝室外就是火车的车头。听到车站一片慌乱的喊叫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跑出去。见是有个晕倒的学生,谷越春没有任何犹豫,急忙对那几个红卫兵说:“红卫兵小将们!现在什么也别说!我是车站派出所的,你们赶快把晕倒的学生抬下来!”几个红卫兵商量了一会儿,把晕倒的红卫兵抬了下来。
这时,谷越春急忙把抬下来的红卫兵接过来,驮在自己背上,背到自己寝室,后面跟着几个红卫兵。他把红卫兵平放在自己床上,那红卫兵身上沾满了煤灰,煤灰又沾在谷越春的床单上……几个红卫兵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谷越春掐了掐晕倒红卫兵的“仁中”,喂了几勺红糖水,捏了捏他的中指甲,对那几个红卫兵说:“你们先看一会,我去打电话叫车站卫生所的医生来――水瓶有水,你们自己倒……”说完匆匆走了。
几个红卫兵环视谷越春简陋的寝室:两张由板凳、铺板搁成的床,床边一张书桌。床头、书桌都堆满了《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著作选读》《欧阳海之歌》等一摞摞书,还有几份小报和传单……
书桌的墙壁上方,端端正正挂着一副对联:“无限忠于毛主席永远跟着共产党。”床边墙壁贴着一张“靶环纸”……
“这么多外地人,他就放心地留在自己的寝室,”红卫兵们若有感触。
车站医生来了,翻了翻他的眼皮,量了量血压、听了听心跳说:“没什么,饿的……”接着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吃的饭?”
“……”没有回答,说明有一段时间了。
“你们看护他,我去买碗热干面!”见红卫兵饿成这样,谷越春二话没说又匆匆跑出去了。
10多分钟后,谷越春回来了,用自己的筷子一筷一筷地喂那红卫兵。“慢点,莫呛着……”他轻轻地说。“有好长时间没有吃饭了吧……中央已经决定停止串联了,也是为你们好,为‘文革’好……”
“你叫嘛名?”那红卫兵问谷越春。转身又对另几个红卫兵说:“叫他们都下来吧……咱们再想办法……”
“我叫谷越春。”谷越春说。“你们都好好休息吧。我去给你们买吃的,这热干面你们喜欢吃吗?”
10多个扒在车头、煤箱的红卫兵都下来了,晚点2个多小时的列车终于开出车站……
谷越春帮这10多名红卫兵到车站办理好“串联学生返回学校就地闹革命”乘车手续,让他们乘车回家。晕倒学生因体力不支不能走,谷越春留他在自己的寝室继续休息。
“我叫张海河。”晕倒学生说:“我们出来两个多月了。”
“这次从那里来的?”谷越春问。
“我是‘天津手表厂技校’的学生,他们有的是天津一中、三中和‘南开’的。这次从天津到北京,到上海、杭州、苏州、无锡,再到厦门、广州、昆明、贵阳、重庆,再到江汉……”张海河说。
“走了那么多地方!你们……”谷越春不说了。“全国有多少学生,去了多少地方,都是免费的,国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他无奈地这样想。
“能问问你是什么派的?”看到逐渐恢复体力的张海河,谷越春忍不住问。
“‘揪李’‘倒万’。”张海河说。接着他问谷越春:“你呢?”
“我可能和你们不同。”谷越春说:“如果我们每一个省、市、自治区,每一个单位;中央每一个部、委,社会各界……都揪出那里的一小撮。那么,一小撮加一小撮、还是一小撮?那不是一大片吗?”谷越春又想起三年前自己在《江汉晚报》上发表的那首歌颂祖国取得伟大成就的小诗。“要是这样,那我们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祖国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又体现在哪里呢?”
“谷越春呵,我们现在可以说是朋友了。你在这里和我说说可以,可别在外面说,这和‘文革’是背道而驰的!”张海河说。
“不,”谷越春继续说:“毛主席说过:共产党人隐瞒自己的观点是可耻的。朱德,人民的总司令!‘朱、毛’‘朱、毛’啊!贺龙,一把菜刀闹革命!陆定一,经过长征的开国元勋,他的“老山界”是多少人抹不去的记忆……怎么就都成了‘大军伐’‘大土匪’‘黑司令’了呢?如果北京打倒彭真,天津打倒万晓塘,湖北打倒王任重……高教部打倒蒋南翔,武汉大学打倒李达,南京大学打倒匡亚明……音乐界打倒马思聪,美术界打倒丰子恺……所有的开国元勋、所有的厂矿领导、所有的学者……如果统统都被打倒,那解放十七年来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又体现在哪里?”
张海河不做声。谷越春继续悲愤至极地说:“想当年: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刘胡兰慷慨赴铡刀……如果他们能够活到今天、也是领导干部了,他们是不是也都要打倒呢?如果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事实都可以更改,那这个世界还有真理么?”谷越春慷慨陈词,越说越激动……
“哟,来客人了……”幽灵般的麻克幻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听说谷越春“收留”了一个红卫兵,他特地来看动静,刚好就听到了谷越春的慷慨陈词。
麻克幻那双会变化的眼睛先是瞪得圆圆地说:“谷越春,我提醒你呵,你刚才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这可不是讨论、也不是闲谈,而是原则立场!”接着,他的眼睛又笑成一条缝说:“作为战友,我真诚地告诉你:谷越春:你站错了队!背离了‘中央文革’的大方向!”
可是性格直爽容不得半点虚伪的谷越春说:“我还要说……走,我们到外面去。”
他们来到车站小花园。“你看看,‘万能工具胎’发明者、全国劳动模范马学礼,北京劳动模范时传祥,世界杂技金质奖章获得者夏菊花……那么多的共产党员、先进模范一夜之间都成了‘反革命’‘大黑花”!这,正常吗?”
“……”
“还有,”谷越春越说越激昂:“刘少奇是我们国家主席。他的《论共产党员修养》是1937年延安整风时期写的。如果是‘大毒草’,怎么能一版再版?全国那么多共产党员,他们都‘中了毒’?”
麻克幻吃惊地望着他:“谷越春,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你这样说的意思是中央错了?‘文革’错了?”他的眼珠瞪得几乎要爆出来。
“中央没有错、‘文革’也没有错。”谷越春说:“错在一些自称‘革命’派和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现在刘少奇根本不能讲话了,就说他是‘叛徒、内奸、工贼’,应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你……你谷越春胆大包天!你站在哪个立场、替谁说话?”麻克幻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还有呢!”谷越春丝毫没有惧怕麻克幻的狐假虎威。相反,他把好长时间以来积聚在心中的愤懑、怨恨,一古脑儿泼向麻克幻,不顾一切地大声叱问:“全国那么多的地方发生武斗、死人,工厂停产、农村荒田、学生停课……‘长沙’惨案、‘兰州’事件……这样的运动要把国家引向哪里去?”
“……”麻克幻张口结舌。
谷越春毫不放松,他继续义正词严地说:“麻克幻同志,你要清楚:我现在和你不是‘观点’的辩论,而是对运动的沉思,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有这样的沉思……”
这时,派出所老张找到这里来,对谷越春说。“你们在这里,所长叫你,谷越春,有新任务……”
从“破四旧”开始,社会上各种犯罪分子乘机活动。他们大肆抢劫钱财,强奸妇女,偷盗财产……省、市公安机关军管组对他们进行了严厉地打击和镇压,在行刑前要组织大型游斗。
几十辆军用卡车组成的车队,押着倒背双手、五花大绑、背后插着各自罪名牌的犯罪分子: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盗窃犯;还有那些乘“文革”之机,疯狂进行阶级报复、毁我长城、残杀我人民解放军战士的凶手……
军用卡车上威武地肃立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行驶在车队最前面是江汉铁路公安局的宣传车,男广播员就是谷越春。江汉全市所到之处上空,响彻了他和另一女民警的声音:“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也必须对那些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盗窃犯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江汉市公安局也有好几辆宣传车,但谷越春的声音最高、最响亮,普通话也最标准。自文化大革命以来,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扬眉吐气!
行刑车队游遍全市,甚至从谷越春家门口经过,街坊好几个年轻伙伴都过来和他打招呼。
“越春的妈,快看哪!你儿子在车上宣传呢!”有街坊大声喊谷越春妈妈。“看到你儿子吗?在最前面那辆车,外面还有个无线电的那辆……看你的春伢几有出息哟!”
谷越春妈妈也看到了儿子,感到一种自豪……
游斗最后到开青山刑场,几百米外围观群众人山人海。那些罪犯犯罪活动时猖狂嚣张,但到了今天从卡车上押下来时,没一个不瘫倒在地,有的甚至走不了路、硬是把他们拖下来……
被枪决的罪犯一字排开跪在地上,行刑的解放军战士也一字排开立在身后。发令官一声命令:“各就位……”随着“砰砰砰砰……”一阵枪响,一排罪犯齐刷刷应声倒地,一股血腥气顿时弥漫冲天……
“陈友朋烈士,你可以安息了,党和人民替你报仇了!”谷越春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