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不过的阳光
西藏的阳光,热烈却有失分寸。金黄色的光辉定要全全裹住这片古老的大地,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阴影,以显示它在现代的任何冲击下均保持神圣的决心。
金色的寺庙正是阳光的代言人。虽然难以转身似的卡在繁盛街区的中心,在现代工业和络绎不绝的游客的夹击下有失原本的灵动,然而与阳光交相辉映的金身却完美诠释了古朴与呆板下的神圣,默默与土地融为一体。
人仿佛也受着这氛围的影响,变得分外虔诚。寺庙周围皆是磕长头的人,木然而又决然地在冒着看不见蒸汽的地上起伏,游客也不由双手合十,向寺庙和祈求者们鞠上一躬,不够决然,但也绝不木然。
除了南先生,这儿的人与景,天空和大地,都非常和谐。
除了那位肩像撑西服一样撑起花衬衫,笔直地垂下休闲裤,眼睛为太阳晒得眯成几条新皱纹却在手里不断把玩着墨镜的男人,这里不会有任何事物与这里格格不入。
另一只手里像胆小鬼坐过山车抓扶栏那样紧攥着一只铝皮箱子,以及不断看手上名表的习惯,证明他是一个商人。与眼睛同存的几条压出的眉皱和时不时咬下唇的动作,表示这是一个受了难的商人。这种人,寺庙可能欢迎,也可能不欢迎,但他与寺庙同时存在的场景却绝不和谐。
然而他也只是抬了抬浮肿的眼皮,就一头扎进了寺庙里。
巨大黑色帆布上所绣的白色藏文轻快地在风中飞舞,深黄色的墙壁顶着朱红的檐,上面亦有着五颜六色的快活的经幡。南先生依然闷闷地向前走,抗议一般,紧紧捏着箱子的把手。
中堂筑着一个精致的石砌许愿池,池中的水幽幽地在阳光下反射着绿光,水上浮着花花绿绿的小额纸币,池下的硬币安静地折反着色泽。
像喂饱了的老马看见了一小捆干草,南先生似感兴趣又不像感兴趣地直了直颈,用余光审视了一下这许愿池。他从不干这种蠢事,他很清楚投出这小小面额的人们心中许的愿望有多奢侈,他可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不对等的交换——凡有所得就会有所牺牲。“所以,有所牺牲也就当有所得。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丢掉那一部分……良知。也该有所得,应该……”
“算了,算了,”南先生并不用力地摇摇头,“还有事情要办。”
他似吝啬地将余光从许愿池中收回,脑中有意无意地计算了一下浮在水面上小钞的总值。停顿几秒后,他深吸口气,更攥紧了箱子,从拐角处向楼上走去。
楼上是由殿堂围起的广场,红袍的喇嘛和零零散散的金饰让庙堂的庄严更甚。似乎是为证明南先生与寺庙的极度不和谐,其中一人甚至盯了南先生许久。南先生似乎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决定留在广场,并不进入庙里。
古老的天空清澈而明亮。西藏的阳光亦从这明亮中,剑一般刺进广场,审判一般。南先生被照的心里发慌,匆匆躲进几个小贩搭起的棚子下面。
“上好的绿松石佛珠,开过光的。先生,戴上长寿啊”,小贩忙凑到南先生面前。
南先生愿意在这里避一避太阳,却不愿选上一条多余的装饰。便假装对另一条佛珠来了兴趣。
“呦呦,好眼光。这菩提子,驱邪的!先生这么有眼光,我杀下价也卖给您。”小贩一脸决然。
南先生不愿意听到有关价钱的事,一只手紧握提箱,狡黠地问道:“最便宜的是哪些?”
小贩一愣,脸上迅雷般扫过几个表情,旋即挤出笑容,“当然有,在这边,这边……那个您先看着,我去招呼其他客人。”
南先生露出胜利的微笑,他并不抱怨小贩的态度转变,他很明白这也是一场交易。真诚也算是一种商品,正如良知一样。世界无非就是牺牲和得取……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做的那样。
而无数次的交易,也无非是为了,嗯,生存吧。
“生存,生存。我们都得生存。”南先生压低嗓子,似乎不愿意让谁听到。浮肿的眼皮也显得更沉,一缝的眼光落在紧紧握着的箱子上,好像它也变沉了。
阳光变得更加强烈,过度的光亮已经让人分不清墙体和金饰,唯独红袍的喇嘛还可在这强光中被辨认清楚。整个寺庙一派强制性的、全方面的庄严,正如这片土地——世界的屋脊一样。
南先生总觉得喇嘛在盯着自己,……虔诚的游客与阳光亦是,仿佛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缩在愈来愈小的阴影里,有些畏惧地注视着金色的世界。他一会儿还要逃离,可以的话躲进尼泊尔……全在这样神圣的阳光下进行吗?
“唔……”南先生用力摇了摇头,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交易后便绝不可以反悔,他身上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已经交易出去。他只能静静接受这场交易,否则依他的经验来看,会全部赔进去。一定,只能,接受。
但无论如何,在这样的阳光下携着拖欠——或者说骗取的巨款潜逃。实在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
南先生回忆起得知破产的那一天,回忆起他吩咐他那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助手取出本应赔偿出去的款项,助手怎样拒绝出逃,又怎样安排他在这里与人接应然后……每想一件,南先生的头就向下低一点,逼近的阳光就更刺眼一点。
周围尽是虔诚的人们,磕长头的仿佛不休止地起伏,向佛像与虔诚者们伫立以示敬意的游客有增无减。
“都是有所求,都有所求……”南先生喃喃不休,手几乎抓不稳箱子,于是赶紧将另一只手举起来看一看时间。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了,南先生深吸一口气,畏缩地冲进阳光里,又一头扎进另一个楼梯口,下了楼。
楼下与楼上相比要昏暗许多,南先生决定休息一下再返回广场。
“嘿!”猛地一声。南先生赫地跳起来,所幸箱子还牢牢抓在手里。
他顺着声音望去,一个边角上,有几盏发着亮黄色光芒的酥油灯,几个黑里透红的年轻人,正在给暗朱的房檐刷上亮红的新漆。
光的颜色又足以让他心一紧。
“嘿,嘿!”又是一声。南先生警惕地望着他们,浮肿的眼皮勉强向上抬抬。
未及南先生所料,几个年轻人开始边刷漆边拉起嗓子唱歌。
南先生听不懂,但苍爽而豪迈的语音却像针不断扎进他的心。在这本应昏暗的楼下,在亮黄与亮红交错的边角里,他又听到了,听出了虔诚。
歌声越来越响,南先生看着几个年轻人的脸,黝黑的皮肤里透出的红色也越来越明显,灯光也渐渐如阳光般闪亮。南先生感到身体内一些应该没有的东西正在咆哮,好像要从内部将他吞食。
南先生头晕眼花地寻找出路,一只手紧紧抚着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箱子,好像两只手在做同一件事情。“不能被打败,”他想,“没有什么其他结果了,牺牲,得取,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他向来不相信这些形而上的力量,尽管如今他也警告自己不要相信,却似乎被歌声强制性地定在了原地,不停打转。
接应的人应该来了,“出去,找到他,离开”南先生不断重复,这亦是他多年来学会的让自己冷静的方法。终于,他于一片亮彩中看到一个淡淡的出口,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紧紧提着箱子。
“砰”的一声,南先生混乱的脑子来不及思考这一声的来源,只能发出继续紧抓箱子的唯一指令,他也结结实实地撞在坚硬的地上。
躺在地上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自己摔倒了,瞬间恐惧起来,也许……这里拒绝让他出去。
又过了十秒钟,他又坚信起这种想法的可笑。箱子依然紧握着,自己依然……
出口的淡光突然强烈起来,“神圣”仿佛知道南先生的所想,剑一般的阳光终于直直刺中了它的目标。
南先生一手紧抚胸口,一手紧抓弹开的箱子,两只手做着同样动作似的,颤抖着沐浴在阳光里。想站却无法站起,想离开却连爬动的力气也不剩下,南先生愣在原地,没有了再思考的勇气,他只清楚这阳光是逃不掉的。
他的手仍紧握着箱子。
在他反应过来有脚步声时,一团熟悉的红色,已经停在了他面前。
那个……喇嘛?他的全身又一紧。
“南先生吗?”
南先生木然地点了一下头。
“回去吧。”高大的藏人带着略重的鼻音,但语气并不隆重。
但南先生相信这句话一定不是临时蹦出的。
南先生长叹一口气,他最终要承认他被打败了。他情愿全部赔上——自己的良知,连同这一箱的交易所得都作为反悔的牺牲。他无法承受这样的阳光,无法在这样的阳光下达成这样的交易,他明白这强制性的神圣,终于刺穿了他拼命裹着的外壳,直直刺在他的皮肤上,审判着他的灵魂。
南先生紧抓这箱子,里面是他所放弃的一切,他的一切。他将回去,归还他的盗窃物,背上出逃的罪名——他已无法逃脱审判,那么只能接受。
他幻想着自己并未取走那笔款项-——那样他和现在同样一无所有,但良知还在,还会被人们所认同。现在……南先生想着,更加攥紧了箱子。他不敢向阳光抱怨,不敢藐视自己所受的裁决,只能懊恼自己的愚蠢,愚蠢到去成为一块阴影,最终只能在阳光下被毁灭。
然而他终还是决定站起来,并未注意到箱子的锁扣已经摔开了。
半站起来,他才发现箱子开了,张开大口,无数薄片从箱子里飘出,漫天好像有蝴蝶在飞舞。
他恐惧的心理被有生以来放到了最大,脸色简直要照亮这昏暗的梯间。他的双手、双脚、双眼、双耳甚至鼻子都一瞬间静止了,脑子只还剩下一个念头在挣扎般蠕动——他不愿让人看见,不愿让这些虔诚的人看见,不愿让神圣照见,照见他卖掉的,羞耻与良知。
数秒后,他才意识到漫天的蝴蝶,全是白色。
一张张白纸围绕着他盘旋,在这阳光里……
南先生努力发出一声他自己听得到的小声的吁声,仰面躺在阳光里,感觉依然没变,这近乎强制性的神圣、庄严与虔诚。
终于,阳光穿透了一个灵魂,再次映照在这古老的大地上,带来最后的救赎。
终于,他放开了紧握箱子的手。
作者简介:孙浩文,四川省成都市人,生于1997年,2015年7月高考毕业于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8月被北京理工大学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