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 四 难释之恋

冬去春来，三月的春风又和煦地吹拂着大地。车站的旅客每日络绎不绝。提行李的，扛大包的，拎手提袋的，背着箱子、挑着担子的……谷越春很高兴为这些南来北往的旅客服务。共产主义战士雷锋的感人事迹，激动着千千万万的青少年。每天都有不少热情的学生到车站来学雷锋、做好事，擦椅扫地、扶老携幼。

谷越春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对工作非常热情。他又喜欢文艺，平时走到哪里，就把歌声和笑声带到哪里；加上他模样俊俏，为人谦逊、心地善良，待人亲切温和；在车站，在派出所，甚至在食堂吃饭，在俱乐部看书看报，许多人都喜欢他。食堂的服务员总要给他多打点菜，俱乐部的管理员让他随意看书。就连车站那些军代表、街头卫戍部队的巡逻兵，还有不少旅客中的解放军战士……看到车站这个忙里忙外的小警察，不知道怎么都喜欢和他交朋友、留地址。那些来车站学雷锋的学生、特别是女孩子，更是一群群地跟在他身边，有的寻找各种借口闖到他的寝室……车站服务员更是喜欢，常常有人拿一张歌单问他怎么唱。“你怎么一拿起歌单就会唱呢？”

“有歌谱啊！”谷越春说。

“哎呀！你这样会唱会跳，将来也一定会找个会唱会跳的女朋友！”服务员们都这样说。那天值勤，派出所团支部田书记在车站一棵玉兰树下给他照了一张像，像片上的谷越春着藏蓝色冬装，戴一顶藏蓝色绒帽，穿着锃亮的黑皮鞋，腰间束着武装带、挂着“五四”式手枪，微笑着双眼，和气而生威。“啊呀！姑娘伢们看到了脸发红哪！”军代表捧着照片说。

一个身穿红绒衣、留短发，约十五、六岁、文静而娴雅的女学生，每次来做好事都是围在谷越春的身边，他们的目光也不时会碰到一块，谷越春总是被她秀美端庄的仪态而怔住。“男女有别。刚参加工作，要注意影响……”他总是这样频频告诫自己。

这天下白班回寝室，那个穿红绒衣、文静而娴雅的女学生一直跟在谷越春身后，他很不自在。到门口了，他问她：“你……有什么事吗？”女学生沉默一会儿，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欢迎吗？”。接着她又说：“那天我听你背英语单词，有好几个音都不准！应该是……我们进去说不行么！”说实话，他喜欢这个女学生，只要见到她，胸中会油然激起一股不息的波澜。但一想到自己还年轻，参加工作不久……就不得不抑制自己。于是，轻声对她说：“我今天还有点事，以后再说吧。”这话虽然骗不了她，但她还是默默地走了，到远处还回了一头……

一次，16次特快列车下来一军人，焦急地四处张望。看到值勤的谷越春急忙说：“同志，我是到北京参加紧急会议的，有位战友托我给他家属捎回一块手表，说好来接车的怎么没来，真急人了！你看，车快开了！你能不能……”这时开车铃声已响，军人目不转睛望着他。谷越春感到非常突然，不知道怎么办。不料那个红绒衣女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接过那块手表说：“这没什么，你把地址、姓名给我们，我们一定送去！”谷越春来不及细想，也只有这样了……

下班后，天都快黑了。红绒衣女学生来了，一路打听，总算找到位于华中里的那个小巷。手表的主人在二楼，他们正沿着又窄又陡的简陋木梯慢慢上楼，却突然停电了，一片漆黑！红绒衣女学生失声道“呀！像个无底洞！”这可怎么办哪！这黑灯瞎火的，人家会怎么看这一对陌生男女啊？又怎么去找手表的主人呢？正想着谷越春灵机一动，直接大声呼喊手表主人的名字。不料还真有人应声。接着，射过来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后来，那军人给车站写来了一封十分感人的信，称谷越春是好民警，“活雷锋”……可谷越春知道：这功劳应该是那个女学生的。从此，他们的“关系”也更近了。可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又使他们永远失去了“关系”。

一次下夜班睡觉醒来，发现枕头下塞着一张“中南剧场”的门票，不知道是谁给的。管它呢！去看了再说。到剧场一看，真叫人高兴地一跳！是“解放军空政文工团”演出的歌剧“江姐”！前三天谷越春就去排队买票没买到。没想到还真是“得来还真不费功夫！”在熟悉的音乐声中，玫瑰色的天鹅绒幕布徐徐拉开……这时，旁边位子来了一个人。他瞥了一眼大吃一惊：是那个红绒衣女学生！霎时，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恼怒到了极点。大庭广众的电影院，这么多的人！让人看到怎么办？人家会怎么说？这女学生的胆也太大了！他越想越气，舞台上演的什么完全不知道，一起身就走了！

红绒衣女学生迅速从后面追上来，追到车站路十字路口，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了？”谷越春气呼呼地、连珠炮似的反问：“怎么了？你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学生！学生！知道吗？要把心事用在学习上！懂吗？怎么能早早……早早……”他不知道该说“早早什么”了……

女学生睁大眼睛直望着谷越春，大串大串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滚出。她委屈地说：“学生，学生就不能在社会交往吗？……我是把你当作我政治上的大哥哥！”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如果说我喜欢你，那也是以后的事，我又没说……”甩下谷越春就走了……

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她。

一天，一辆天津青年支援西南边疆的专车进站了，在车站作短暂停留。10几分钟后开车铃响，站台上散步的青年全都上了车，但在列车尾部却留了一人，他走到值勤的谷越春面前问：“同志，这车站附近有医院吗？”

“有啊！车站下面不远就有铁路医院。怎么了？”谷越春问。正说着，那青年却突然用手捂住肚子，哈着腰，满面痛苦的表情。“怎么了？你怎么了？”徐于春急忙问。“……”不料青年已不能说话了。这时列车上急忙下来一群人，谷越春不敢多想，赶忙向值班员汇报情况，运转值班员也发出停车信号……

和支边青年负责人商量后，值班员立即派谷越春和服务员一起，用三轮车把青年送到铁路医院。医生检查说他是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送住院部手术……

听说要手术，小青年非常为难。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天津的支边青年，身上只有零用钱……手术要很多钱，得好多天啊……再说，生活费……”汗珠不断地从他的额头滚滚而下……他已疼得不能说话了。

事态紧迫，来不及请示，谷越春当机立断、单身一人把小青年送到2公里以外的铁路总医院。他告诉小青年：你有车票、是铁路旅客。铁路旅客在中途生病的治疗费用是由铁路负责的，你不必担心！青年的心放下了。可手术要签字，这下谷越春为难了。签了字就要负全责，自己负得了吗？如果有什么后果怎么办？但病情不能再拖了！他来不及多想，急忙用电话向派出所闳所长汇报情况……闳所长当即指示谷越春：“救人要紧！你代表派出所签字、立即手术，有什么事情派出所负全责。”谷越春心里一阵激动，他衷心感谢关键时刻能得到派出所领导的支持，于是大胆在手术单上签上“谷越春”三个字……

小青年还要在医院住几天。他远离父母亲人、慷慨支援边疆，自己非常敬佩。在这人生地不熟又远离自己父母亲人的地方，他一定非常想念自己的亲人！他需要安慰，需要照顾。谷越春回到自己的家，叫母亲买了猪排骨炖了汤去看他……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突然发生这样的意外，小青年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你叫嘛名？”小青年问。

“没什么的，”谷越春说，“你心向祖国、志在四方，我很敬佩！出院后你再在我寝室住几天，等身体复员后再走……”小青年禁不住热泪盈眶……

派出所闳所长在全所大会上表扬了谷越春“学习雷锋，为人民大办好事”的典型事迹，号召大家都向徐于春同志学习。其实，在候车室，在售票处，甚至在大马路，他不知给了多少钱给那些不够买票的旅客，给了多少粮票给那些没吃饭的旅客……他自己的生活十分节俭，每月18元生活，还要照顾弟妹。“三分钱的白菜吃三天。”派出所的老郄这样说他。他自己买米，他用铁路建筑段“百日安全奖”的黄色饭盒装上半斤米，放在车站行包房大火炉的铁板上就不用管，到时候香喷喷的米饭就做好了。他真感谢那些行包房装卸作业的师傅们，看到饭盒里的水差不多了，谁都会把它挪过炉火，让它慢慢“腾”熟……派出所有小煤炉，有锅有铲，自己做菜做汤非常方便，为自己节省了很大的费用。他也感谢派出所的领导，为同志考虑得那么全面、那么周到。还有车站那位打字的郝大姐、一个慈祥、善良的东北人。每次看到谷越春当班，总要和他打声招呼：“小谷当班哪？注意安全啊！”看到他哪里有什么不到的，她会马上说：“你看你衣服的扣子怎么掉了一个？一个公安人员，要时刻注意警容风纪！”

“是！是！”谷越春诺诺连声。

“那还不快脱下来，我给你缀上……”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和集体里，谷越春由衷感到愉快和自豪……他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回报领导，回报社会……

来往往的人群里，谷越春看到不少的解放军手里都有一本小红本，他很好奇，不知道是什么本本，找到车站军代表小彭问个究竟。“啊，那是我们总政治部发的‘毛主席语录’，人手一本，供战士们学习。”小彭说，说着将自己的语录本递给他看。谷越春看着，爱不释手。里面全是毛主席在中国各个革命时期的经典语录！自己要有一本该多好啊！军代表小彭是后勤学校学员，他从心里喜欢这个好学习、求上进，人也逗人喜欢的小警察。两人年龄也相仿，很快成了好朋友，答应回去给他找一本。

谷越春可等不得。第二天，他找到了解放军006部队。部队又是一番景象：一排排营房整整齐齐，一个个战士军容严整，帽徽领章闪闪发光……他又是多么地羡慕他们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啊！听说有个车站的小警察来找他，毕书勤显得很高兴。连忙给他倒开水，领他参观了这个空军学校，也得到了他喜欢的歌曲单和语录本，还有好多学习材料。“他们肯定都是党员！在部队没有不是党员的。如果在部队不是党员，那真是白参军了吗！”谷越春想。

派出所里，他的来信一封接一封。这一切，都被喜爱和关心他的闳所长看在眼里。

“谷子！”所长这样亲切地称呼他，笑着说：“你们来所有一段时间了，工作都不错。车站服务班，值勤组反映都很好，还要继续努力呀！”谷越春只是谦逊地笑着。停了一会又说：“最近有什么想法吗？”谷越春不知闳所长是什么意思，不解地说：“没有啊？”

“谷子啊！”闳所长继续关心地说：“你21了吧？有女朋友了吗？如果有，或者有什么困难，可以和领导说说，我们帮帮忙……”那一刻，谷越春更为感动，他不知道这里的领导竟是这样关心人。可他不知道闳所长的意思是：如果有女朋友，那是要组织审查和批准的。

又一辆武汉青年支援新疆的列车要从车站出发了，车站内外都挤满了男女老少。按规定，每个支边青年只能发两张票进站给亲人送行。一个泪留满面的妇女，无奈地望着把住车站大铁门的工作人员苦苦哀求：“同志！请你照顾一下我啊！我儿子是支边的，他爸爸和女朋友进去了，就两张票啊！哪个晓得几时再回啊！我是他的妈啊，怎么不能进去送他，我的儿啊……”一个小青年也不停地缠着联劳值勤的麻克幻：“警察大哥哥！我哥哥支边了，不晓得哪年才能再见到他哪！我没有进站票，给我一张好吗？”

看到这些母子连心、手足之情的场面，谷越春心里很不好受。他想去帮助他们、又不知道该怎样帮助。武汉、新疆，遥遥几千里。父母儿女、兄弟姐妹从此天各一方，最大的帮助莫过于让他们进站送行。站台容不了那么多人，也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谷越春顾不了那么多，让那个妇女和小青年从公安值勤室进站，二人千恩万谢……

站台的每个角落都都挤得水泄不通。一张张含笑而流泪的面孔，一声声、一句句的嘱咐和叮咛，无比强烈地震撼着谷越春的心。突然，在一节车厢的窗口，他发现一张非常熟悉的身影，尽管和别人一样穿着一身绿军服，谷越春还是一眼看出：她就是那个“红绒衣女学生”！

他不顾一切地朝她挤过去。他要告诉她：自己心中的悔恨；他要对她说：“我喜欢你！”；他还想对她讲：“记得给我来信”；他还要……可站台上的人实在人太多，太挤，哪里挤不动？

这时，开车铃声响了！刹时，站台上哭声一片！谷越春还是没有挤过去，只得高举着双手，不停地朝她使劲地挥动。“红绒衣女学生”也看到了谷越春，但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他……车终于开动了，谷越春张开咀想说什么，但完全被巨大的哭叫声盖住了。车渐渐开快了，谷越春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什么也说不出……就在“红绒衣女学生”面孔即将消失的那一刹，谷越春看到她终于挥了挥手，好像还抹泪……谷越春的眼泪夺眶而出……

从此，永远没有她的音讯。谷越春深深地感到内疚，挚烈地怀念着她。“她是一位多好的人啊！”他想。是她，用高尚行为告诉自己该怎样做人；是她，用纯洁的心灵剥去了自己生活的无知和虚伪的外衣。现在才痛心地感到：自己不仅一次次给了她无视和冷漠，还强加她一个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海市蜃楼、以至给她造成永远也说不清的委屈和伤害……

此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红绒衣女学生”的影子在谷越春心中总是挥之不去，也永远消失不了！可是，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啊！只是永远沉淀“一个身穿红绒衣、留短发，约十五、六岁，文静而娴雅的女学生”形象。

有时，他也会独自一人走到当年她在车站做好事的那些地方，重温当年的情景，深深怀念那个善良、纯洁的红绒衣女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