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 十五 大型批斗

最老的抗战老兵和他的子女们

公安局“反省室”里有三个人:打断手臂的老轩、打破头的老段和“残废军人”老黄。看到曾经活泼爱唱的谷越春被甩进来,他们都着实吃了一惊。谷越春也早就听说过这几个人的问题。此刻,他没心思去想他们,一切对他来说都太突然!甚至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躺在铺着褥子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呆呆地出神……

江门车站和派出所一夜变成白色的海洋:“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大快人心!”“彻底清算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的时候到了!”的大标语、大字报和一幅幅漫画贴满站台、走廊和墙壁……

派出所《勤务组》组长麻克幻身着警服光着头,耳朵和左手分别夹着一根烟,时而笑逐颜开,时而紧蹙眉头,忙里忙外地指挥安排他渴望以久的批判会。他一会儿高抬右手指点闳所长:“老闳!你去接待公安局的领导……他们来了后,你们要坐在最前面,瞪大了眼睛好好看看你亲手培育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谷越春是个怎样的人……”一会儿低挥夹着烟的左手示意他的组长:“老汪,车站的革命群众就安排在这里……你要带领他们好好肃清谷越春在他们身上的流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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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批判会开始。全体革命群众起立,向主席台大声高喊:“彻底砸烂‘公、检、法!’彻底砸烂‘公、检、法!’彻底砸烂‘公、检、法!’”

谷越春老老实实地站着,低着头,恭听昔日亲爱的同志们声色俱厉地批判发言。

“……我请罪!我痛恨!我糊涂!我完全被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的假面目迷惑了,还和他敌我不分、立场不明,我罪该万死!死有余辜……”曾经代表派出所给谷越春父母亲写信、热情赞扬他工作的团支书记丁伟庆首先发言,向革命群众鞠躬请罪……

接着,他义愤填膺地大声念道他的批判稿:“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不止一次对我说:这次运动那么多地方发生武斗,死人,损失那么大……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他是混进我们共青团组织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我提议立即清除出团!”

“同意!同意!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

“誓死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小小派出所群情激昂的口号几乎几乎可以掀破屋顶……

最后,坐在主席台上的麻克幻总结讲话。他两只手呈八字形扶着办公桌两头,干咳两声后用他那江汉东特有的腔调说:

“今天的批判会开得非常好!我们有些人看不到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的真实面貌,不是‘保守派’就是‘糊涂虫’……”说着,他从抽屉拿出一张纸朝大家扬了扬:

“你们看这是什么……这是我们昨天抄谷越春家发现他写的‘入党申请书’!革命的同志们:全国的造反派都是‘踢开党委闹革命’,他还写‘入党申请书’!加入那个修正主义的党……还有闳安堂等我就不一一点名了,他们不是政治上的变色龙就是思想上的糊涂虫……”

下午,在车站三楼继续召开批判会。容纳500多人的会议室挤得爆满,“打倒反革命分子谷越春”的口号一阵高过一阵……

这个谷越春曾经非常熟悉的、贴满红色标语的大会议室,曾经代表车站派出所团支部向全站共青团员和工人群众作“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报告”的地方,现在变成了白色的天地,一幅幅粗大的黑体排笔字像一把把尖刀刺进谷越春的胸膛、迸溅出一片片血迹……

就在这里,谷越春曾多次为车站的工人师傅放声高歌,几百双热情欢笑的眼睛注视着他,热烈的掌声一直不停地响……

如今,不再是心情激动的演唱和情绪高昂的讲话;热烈的掌声变成了挥舞的拳头,欢腾的赞扬变成了愤怒的口号……

接着,从南到北,每一个驻站派出所都召开了这样的批判会,让谷越春“现身说法”……

在这里,人们看到的是形而上学的注解和零碎的武断,哪有文化的逻辑和思维的辩析……

铁路公安局大楼从一楼到顶层四楼,走廊和楼梯都是极其精细的水磨石地面,什么时候都镜子般反着光亮。墙壁很厚,尽管马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但关上门窗室内却没一点儿音响……

谷越春整天窝在一个小斗室,看不到天空,看不到人群,没有交流,没有言语……为了改变这种沉闷,他每天自动打扫走廊。从三楼到四楼,打扫完就用拖把拖,把本来就反着光亮的走廊拖得锃亮……许多走过这里的公安局警察们暗暗赞许又默默惋惜……

一个星期过去了。军管组吴代表对他说:“谷越春,明天在铁路工人俱乐部召开万人大会批斗你……”

“嗯。”他应了一声,什么也不说。接连不断的批斗,他已经麻木了,所幸的是,他没有任何伤痕。

第二天大早,公安局勤务组老许带谷越春踩自行车到铁路工人俱乐部去接受批判。两人都踩自行车,老许年龄大了,怎么比得上谷越春踩得飞快,把老许甩得远远的。赶到两公里以外的铁路工人俱乐部大院,老远就听到无数高音喇叭里不断传来震耳欲聋口号声……他们都是从铁路局各单位来的革命群众,批斗会早就开始了。

谷越春等了等老许,他还没到。他不等了,自己径直从后台走到台上……

“走!走!走!,你干什么?这是批斗大会!”把守后门的几个彪壮大汉见谷越春走到后台冲他吼叫着,脸上杀气腾腾,他们原来都是工厂工人。

“不是批斗我吗?”谷越春平淡地说。那几个彪壮大汉面面相觑后,十分纳闷地望着这个小青年:怎么还有自己送上门来批斗的?一个壮汉到前台问了问,立刻汹煞恶神般把谷越春推到台前。

台前已有四、五个被批斗的人早已站在那里,头上戴着大高帽,身上挂着大纸牌。

谷越春从容地走到他们旁边,习惯地低下头……不一会儿,一个人给他挂上大纸牌“现行反革命分子谷越春”,并划上一个大大的红颜色x。不到半分钟,大纸牌每一笔的墨水都流下来,形成一条条无数的墨线,仿佛是黑色的冰吊,已经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内容……

批斗台上突然增添了一个清秀的、身穿绿军装的年轻人,一直熙攘嘈杂的大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接着,是老许唸批判稿:“谷越春,混进铁路公安机关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平时不学习毛主席著作,喜欢唱资产阶级歌曲,不加强思想改造,疯狂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小小年纪却疯狂透顶,现在还不到24岁……”

“哟――!”唸到这里,几千人的大厅一片失声惊呼。接着又冷场、竟足足冷场了好几分钟,随即响起一片“打倒谷越春!”“打倒谷越春!”的口号声……

台下,几个要特别显示自己无产阶级感情的人突然冲到台上,握紧的拳头猛地挥向谷越春……这是批斗会的“家常菜”-触及皮肉……

一直立于台下两边、臂戴特大号“捍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袖章的谷荷莲、邹致风等10余名青年和学生见状,齐声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谷荷莲的声音最响亮:“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麻克幻,乘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台上时,一把将谷荷莲推倒在水泥地上,胳膊当场摔断……

本是自己批斗、应该自己挨打的谷越春,却看到自己的妹妹遭如此野蛮殴打,他万分难过而又毫无奈何。怒不可遏的谷荷莲被邹风致扶起,怒气冲冲厉声斥责麻克幻:“你是个什么造反派?不过是造反浪潮中卷起的一坨污泥!”转身向大家呼喊:“他是个跳梁小丑,跑到这里来是公报私仇……”麻克幻狼狈而逃……

口号声通过无数高音喇叭传向各处工人宿舍、居民街道……

“谷嫂子,喝点凉茶,歇一会儿吧!”街道弹花厂的刘嫂喊谷越春妈妈。

谷越春妈妈只是用她那只小脚使劲地踩着轧花板,脸上毫无表情,显得麻木、呆板。高音喇叭里传来一阵阵“打倒谷越春“的口号声,就是一把把尖刀刺在她的心尖!她想阻挡,但没力量;她想保护,更没办法。只有任凭那一把把尖刀不停地剜向自己……

“唉!听到打倒自己儿子的声音,谷嫂子心里难受哇……”刘嫂无可奈何地叹息。

“谷越春!起来!”听见看管严四华的喊声,谷越春起身到看管室门口。

“你妈来了……”严四华小声对他说。谷越春跟着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果然看到自己的母亲。接二连三、没完没了“触及灵魂”的批斗,断绝一切往来的隔离审查,谷越春满腹委屈、满胸愤懑、满脑无奈,无名状苦楚、撕心裂肺地痛……谷越春一声不吭。现在突然看到自己最亲的亲人,他可以尽情倾泻,尽情述说,尽情申辩……

但他没有。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他知道,当父母得知自己的遭遇,会比自己更委屈、更愤懑、更无奈、更疼痛千万倍……他知道:母亲会在那个破旧的老屋,自己一个人不知道独自会倾流多少痛苦的泪水!但她是个坚强的、要胜的女人,不会在别人面前有丁点儿的软弱!母亲的特性,也传给了儿子。谷越春不会在母亲面前伤心,让可怜老人受伤的心尖再刺进一刀……

见到自己的儿子,谷越春妈妈也不做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手里拿着一条手帕不断地揩着但总也揩不干的眼泪……

谷越春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直看母亲、尽管他非常想看。但他怕一看,会终于支持不住而崩溃、瘫倒在母亲面前……他必须强忍苦痛坚强地在母亲面前表示“没什么,儿子好好的”,甚至还想露出一点笑容,给悲痛的母亲留一个放心印象、或一点宽心的安慰,却又始终露不出来……

相视无言。半天,还是母亲终于开口:“春伢呀,你怎么忘了本呢……”

谷越春知道:在这里母亲不能讲错话,也不能不讲话。她只能讲这么一句经过没文化的自己反复考虑、反复琢磨、别人挑剔不出任何问题而又含意深切、只有母子都明白的话……

母子连心。儿子是母亲的希望和未来,母亲是儿子的牵挂和敬重。眼前却是这般境地,母亲不知道儿子经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和肉体的折磨,那是比折磨自己还痛苦千百倍啊!她听说过被批斗的人打断手、打断腰的事……她不敢想像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会怎么样……她不敢问却非常想问,只有无声的泪和一句涵义深切的话……

母亲炖了排骨汤,是用谷越春在铁路建筑段当工人得的奖品饭盒送来的。看到母亲破碎的心和满面的愁,谷越春心如刀绞,强忍悲痛。他要说:“妈呀,我没有错啊!”可他没有这么说。他要说:“妈呀,我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啊!”可他没有这么说。他要说:“妈呀,您老总是希望儿子有出息,儿子是这样做的啊!”可他没有这么说……因为,在母亲心里,儿子是不需要任何申辩的。看到那一盒排骨汤,他却再也忍不住了,双膝跪在母亲面前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妈呀!再莫送了,您儿子是‘反革命’啊……”

严四华是谷越春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挑选的第一个人。看到昔日的宣传队长现在如此伤心,他扶起谷越春,轻轻说:“小谷,看远点,看远点……”

谷越春回到隔离的屋。回想自己这多年来,从一个学生,到铁路工人,曾经满怀豪情歌颂自己亲爱的祖国,到成为一个曾经深受旅客和工人师傅喜欢的青年警察、到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他是怀着满腔的热血、美好的理想投身革命队伍,时刻准备着为亲爱的祖国贡献出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谁料到,曾几何时,竟成为人民的“罪人”呢?如此苍黄变化他怎么能接受!那惊心动魄的批判会,那憾人心魂的大帽子,还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自己还不到24岁啊!这人生的路以后该怎么走下去呢?此时此刻,他承受不住了,躺在地板铺上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小谷,坚强些!坚强些!冷静点……”同屋的人都极力劝解这个初涉人世的小伙。

“把你的红旗交给我,同志,如同昨天别人把它交给你。今天,你挺着胸膛走向刑场,明天,我要带它一起上阵地!”此刻,《小城春秋》里共产党员英勇形象又出现在谷越春的脑海。

可那些英雄是在敌人的监狱里啊!而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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