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若微尘
你
既已离去,天下顷刻便若微尘。若你不在,偌大天下,不过是指尖微尘。风既一去,不复昨昔。第一章·溯昔绛朱纱帘千重相叠,落夕昏黄浸铭层云,倾泻流光依稀将朱帘内寂寥的岁华染作氤氲。琉璃瓦,青藤莞,明明是天下人奢求的锦绣宫阙,身栖其中之人却偏将那朱门望穿也待不到一纸罢休。朝鸢宫大门紧阖,宫人们敛目收声恭敬地立在门畔。无人知晓方才入宫那人同殿室内的主子究竟有何干系,竟叫他们都给遣得干净,饶是连伺候在左右多年的爱婢也无一例外。香茗的翠色随滚烫的清水绽开嫩瓣来,就着执盅人细腕上的贵妃玉镯,茶香裹挟温潮的水息升腾起浅薄雾霭,映出玉镯通透的春色。虞小酌一口茶水,随手撇下只黄绸香囊:“这便是溯昔香。”溯昔,逆溯往昔,真是好名讳。殷汐拾起香囊隔着缎子微微一嗅,淡淡的沉水香中似掺了檀香还有白莲水香,至于其中还有味奇异的冷香却是连殷汐也难分辨出的。莫不是溯昔香的精髓正是凭了这封香料?“敢问妹妹其中宛若冰霰浮凝的冷香可就是此香的心眼?”殷汐问。虞莞尔:“莫要‘妹妹’叫得好生亲昵,我不过是拿钱办事而已。你只差我寻香,其余一概不论。”殷汐见她仍是几年前初见时的模样,半分的喜怒全挂了脸上不懂掩饰,不知怎的本该恼怒却又实在恨不起来。她到底还是喜欢虞这样坦率的女子,正因自己已是城府颇深。其实虞并非有意给殷汐脸色看,她也不晓得这香的奇特之处。溯昔香是游山玩水时偶遇的商贾给的,那男子未有收钱,只同虞说好香配美人,惹得她双颊飞霞。正巧殷汐苦求,做个顺水人情还称了自己心意。镂花阴沉木案头摆一只莲蕾香薰,殷汐正是用这只香薰燃的溯昔香。古有汉帝以返魂香会李夫人,今日,她殷汐便以溯昔香寻回故人。烛火明灭间缕缕青烟从香薰的小孔中悠悠飘出,殿内即刻漾开醉人心脾的熏香。宛若恬淡白莲在平湖之上盛开,微风柔拂引来羽翼霓彩的蝶儿绕花翩舞。蓦地,苍穹之顶劈下一道蓝光生生撕裂开天幕,湖镜须臾掀起波澜万迭。彩蝶四下飞离,白莲也散了花瓣,然,蕊黄之中却蹿出点点萤火之辉。世间,须臾沉寂。汐儿……睁开双眸,眼隅有灼人肌脂的泪水流淌。殷汐跌坐在地,掩唇轻泣,身下宽大的裙袂绽成绝美的红花。她闻他唤她了,这般熟稔于心却又万分晦涩的语气,唯他仅有。倚在门阑边望天出神的虞被沉闷的步履声牵扯回魂。一身龙袍的天子连朝服都不及换下就赶至此处,是为他宠入命祗的女子。她笑,不跪不拜:“殷贵妃是我有意放的,皇上可是恼了?”宇文儆垂睫望她:“为何要恼,我已困她五年。”二十到二十又五,这个女子此生最美的韶华都叫他蛮横地锁入深宫之中,非要算个明白他也是只赚不赔。如今他封的殷贵妃寻着溯昔香的痕迹逃出宫外去找曾时的故人,他自是悲凄。可这悲凄在万人之上无人不尊的天子征得下广袤疆土,却夺不来一介女子的心。虞本想问宇文儆,当初他为殷汐抛下她可曾悔过。现下想来得了答案又有何意义,她费尽周折把殷汐弄出宫外,以为这样伤透了宇文儆的心自己许该有机缘。不想殷汐已远,他的目光却还是只肯留在她去的方向,不挪不归。第二章·爱恨弹指“你仍是爱她。”虞蹙眉。宇文儆失声笑起:“我不是爱她,是恨她。”虞闻言眉心一跳,先前殷汐也对她说过相同的话。宇文儆是恨殷汐,而非爱她。若是爱,宇文儆怎会不择手段将她困在后宫,且夜夜拒不翻牌径直去了她殿内却又在她的美人榻上和衣而卧,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他进殿就将宫人支使到宫外。直到殷汐位及贵妃,宇文儆都不曾碰过她半分。可天子分明是日日流连于她宫内的,即便二人真无瓜葛说道出去也无人肯信。三千佳丽只当是殷汐身子骨弱、命薄,所以一直没有怀上龙裔。但不论有否子嗣,受宠的妃嫔便招人妒恨。对殷汐趋炎附势的多不胜举,暗中计划着将她置于死地的更是数不胜数,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宇文儆分明就是在报复她,报复她不懂低眉顺目乖乖听话。生生把她一只朝天的鸢鸟折了骄傲当成金丝雀关在笼子里不放。起初殷汐意欲一死了之,所以屡次犯禁触怒宇文儆。后来她发现他想是明白她思,任自己如何折腾也会极尽宠爱。与其这般针锋相对又不得好处,不如学聪明些好好加以利用。想通之后殷汐随之乖顺下来,虽仍不讨好宇文儆,但总归不会分外放肆。至于私底下,她依靠自己五年来在宫中积攒的势力开始在坊间四处寻觅故人的踪迹。不知殷汐从哪里听来世有奇珍溯昔香,只要燃着香料,那么熏香升腾起的烟雾就会引领燃香之人去到其心心念念的那人身边。那人若真是要躲,只怕不用这招就如大海捞针。所以殷汐动了念,苦苦哀求虞为她寻香。至于代价,可算得上大了。原来爱至深,当真会恨至切。虞隐隐有些得意,她终于是赢了他:“只要她找到那人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天子笑意更浓:“五年过去你怎还是这般单纯。若不是我有意放纵,她连这道殿门都别想出去。你,更妄图进得来我的皇宫。莫忘了,我乃天子,天下臣民皆为我所号令。”一阵疾风撩乱了虞的青丝,她藏在广袖中的十指缓缓收紧。面前这个男子还是她初次邂逅时的模样,岁月的磨砺丝毫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伤痕,可他此时此刻的眼神如此陌生。那双日光之下涟漪粼粼的明澈水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邃莫测暗潮汹涌的冷冽黑眸。指甲钳入手心,虞挑起下巴:“你有意放她走有何目的?!”远处的宫人因她陡然提高的音调侧目,宇文儆冷哼:“我要她死心。五年间她正因心不死,所以才如此乖戾。她此番前去必会心死,到时就肯听话留于我身畔。”虞震愕地瞪大双眼:“心若死不就无异行尸走肉?!”“那又如何,只要能让她呆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唯存皮囊一付足矣。”虞踉踉跄跄地退开,曾几何时她恋慕的清俊少年竟成了这般心狠手辣之人。不行,她要阻止殷汐!虞夺路而逃的背影依稀与五年前逆光入殿的少女相似,单薄又柔弱的身子却坚定如斯。宇文儆自嘲地摆摆首,喝退了欲图横截她路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