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记(三)
四
月初,村里家家户户都把自家的羊做上独特的记号,交给游牧的哈萨克族赶上山放养。出发的这一天,人摸黑就起来,早早把羊叫醒赶出圈,村里的羊被赶到一处汇成一片羊群的海洋,几千只羊浩浩荡荡向西行进,每户出一个人护送羊群,直送到没有人烟的戈壁滩。这时天也亮了,羊群再交由几个骑马的牧民,几只机警的牧羊犬前后护着,像一朵云,消失在山坳中。
夏季,不时会有牧民托人带话回来,哪家的哪只羊生病了,跟不上羊群,或者哪只羊不小心淹死在水坑里了。这时羊的主人,就会跟着进山的摩托车一起去看羊,没大碍的喂点药,单独照料两天;意外死亡的,就剥下羊皮带回来;实在跟不上队伍的老弱病残,只好从山上赶下来自己养,不能让这几只羊拖累了整个羊群。
在小学和初中时,有几个夏天,可能是因为我家羊群中的老弱病残占比太大,爸爸索性把不多的十几只羊全部从山上赶回家,自己放养。我也放暑假了,放羊就成了我每天必做的一件事。
小时候看到电视上一位记者与一个农村放羊娃的对话:
“为什么不上学?”
“放羊。”
“放羊干什么?”
“挣钱。”
“挣钱干什么?”
“娶媳妇。”
“娶媳妇干什么?”
“生娃。”
“生娃干什么?”
“放羊。”
“……”
这段对话,一直被我们姊妹几个引以为笑谈,笑过之后,各自心里也暗想今后一定不能过这样的生活!村里的多数回民不就是这样吗?他们比汉族人更擅于养羊,养的多的一家有成百上千只羊。那时村里的回民大多不读书,十几岁就结婚,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女孩,怀里抱一个婴儿,手里牵一个孩子,再夸张的背上还背一个。
又想到放羊时与村里一对和我年龄相当的回民姐妹的对话:
“怎么在学校好久都没见到你们了?”
“我大(爸爸)不让我们上学了。”
“啊?为啥?”
“我大说了,我们放一年羊,到冬天可以卖X千块钱,我们两个人上学一年就要花掉X千块,不划算。”
“那你们就再不去学校了?”
“我大不让去,其实我们也特别想上初中。”
“……”
那位带着白帽,留着山羊胡子的精明父亲,是拿女儿的前途和羊一起做算计呢。现在也不知道那两个姐妹生活的怎样,终是逃脱不了早婚生子放羊的命运吧。
别人放羊是三五人一伙结伴一边玩耍一边放羊。我是带着书去放羊。冬羔到夏季已经长的半大了,和我分别几个月变得生疏,在戈壁滩上厮混那么久,毛不干净了身上也生了虫,就没有那么亲近了。
清早九点多吃了早饭带上几本书就出发,打开羊圈,饿了一晚上的羊争先恐后的挤出来,领头的黑山羊首先窜到鸡食盆前看里面有没有鸡吃剩的苞谷茬,我们当然不会在放羊之前就喂鸡。头羊看一眼空盆子,领着羊群掉头就往院外草地奔去,贪婪的啃食起来。夏天放羊最主要是防止羊进入庄稼地、草场和菜园子,羊不懂得庄稼地里的粮食一半给人吃,另一半可是准备在春季青黄不接时给它们吃的饲料,草场里的草是要收割后晒干储存到冬季才能吃。羊的嘴巴又尖又小,可以吃到牛吃不进嘴的低处和缝隙里的草,即使地面上的草吃尽了,也会用前蹄刨出草根吃,觅食能力极强,况且夏季水草肥美,根本不用担心吃不饱。
但羊不理解人的苦心,到半晌羊肚子稍圆一些的时候,就开始躁动了,惦记起庄稼地里的鲜苞谷叶葵花头,觊觎菜园子里让它们流口水的嫩青菜。不安分的山羊一心蓄意窜逃,我只好不停的迂回堵在头羊前面。头羊在我眼皮下三心二意的吃草,心怀鬼胎,不时斜眼看我。趁我看书的间隙,低头闷声快速从侧面溜出我的视线,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狂奔进入了一片苞谷地猛吃起来,待我赶到的时候山羊们灵活的一掉头跑了。绵阳不仅是憨厚,还很蠢,往往是山羊带头做了坏事,看到人来了,一闪身躲开了,绵羊还在低头只顾吃,直到挨一顿棍棒,才反应过来委屈的转头离开。我分明看到头羊躲在远处弯着眼偷偷的笑,还满嘴嚼着偷来的食物,我愤怒的瞪它一眼,它又转头看一眼远处,低头心不在焉的吃一口草,再斜眼看一下我。我猜这个老山羊这样的跟我作对,是因为小的时候被我们百般疼爱,长大后却被冷落,因此是在跟我赌气呢,另外几只山羊是头羊的拥趸,一定在头羊耳边出了不少鬼主意。绵羊们眼里只有地上的草和眼前山羊的屁股,低头就吃草,抬头就跟着山羊屁股走,一点主见也没有。
中午热起来,羊群也乏了,吃饱了闲站着,望望太阳,望望云,有的就地卧下来反刍。这时候就该赶着羊群回家了。下午避过太阳最烈的时候,五点左右又要出发了,下午羊群仍是乐此不疲的和我斗,人和羊相互猜疑,我早就看透了它们在想什么,羊也看透了我,只是它们只知道当下如何与我作对,却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命运。羊不会亏待自己,在跟我斗智斗勇了一天,累了就安心吃草。傍晚临回家前,总会吃的肚儿溜圆,然后慢悠悠往回走,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也不觉得偷了嘴有多丢脸。回到院子里,仍旧是蹿到鸡食盆前抢食苞谷茬。在羊回家前来不及收起的鸡食,只好任它们吃。有一次竟然把小妹放在院子里的作业本撕扯着吃进肚里,我们抢救不急,气的小妹直掉眼泪,羊这回可更得意了,狠狠的报了一仇,然后躲着棍棒胜利的撤退。
跟羊斗争一个暑假,开学后终于结束了这冤冤相报的日子。
我家养了十几年的羊,从没有宰杀过一只。每年秋季羊群下山时,是一年中最肥的时候,爸爸就把长到一岁多的公羊全卖了,只留下小羊和产仔的母羊,年年如此,我们姊妹几人的学费,一家人的生活费,一半都是靠养羊的收入来提供。直到我大学毕业,家里经济负担减轻后,羊就全部卖掉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山羊的恨意早就没了,只剩下这些回忆。
(完成于2015.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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