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
我有妈,还有娘。
妈十月怀胎生了我,我叼着娘的奶头长大。
妈在县剧团里唱二人转,生我的时候正红,怕奶我坏了身形,就到乡下找了娘来。
和妈的妖娆比起来,娘像块土坷垃。土坷垃样的娘只一眼就喜欢上了我。正在“嗷嗷”大哭的我,看见了娘,竟“咯咯”地笑起来。
娘说,这是咱娘俩的缘分。
高高大大的娘总闲不住。说好了,娘只管奶我,可娘却把家里的活都做了。妈为鼓励娘的能干,就翻出自己的旧衣服送给娘。那些衣服是妈不喜欢的,娘却稀罕得眼亮,嘴里直啧:多好看,多漂亮。
娘把妈的衣服在身上比着,对着镜子笑:瞅瞅,你这腰比俺的胳膊粗不了多少。
那些衣服娘穿不了,娘把衣服小心地包起来,说,丫头们能穿。娘的家里有4个丫头。娘本来有5个丫头的,五丫生下来就有病,身上的皮硬得像板子,没几天就死了。
娘爱吃肉,也能吃肉。肥肥的白肉蒸了,豆腐一样颤在碗里,娘“突噜突噜”吃得妈眼直。连皮带肉的一个肘子,娘大口小口几下就只剩骨头了。妈厌恶娘的能吃,沉着脸往家买肉。她没法不买,因为,娘吃了肉奶水也肥,把我催得牛犊样壮。
娘还爱哼曲,逗我玩时哼,哄我睡觉时也哼。我能听懂人话的时候,娘就给我讲古。娘讲古的时候,先摇一阵拨浪鼓:拨浪浪,拨浪浪,从前啊,有个小孩儿,为了不让蚊子咬他的爹娘,就脱光衣服躺在爹娘的被窝上,让蚊子来咬自己,等把蚊子喂饱了,才让爹娘来睡觉。拨浪浪,拨浪浪,从前啊,有个娘得病了,天天吃苦药。她的儿子就天天给她熬药。儿子怕热药烫了娘,总是亲口尝尝……
拨浪鼓声声,娘的鼓伴着娘的奶水流进了我的血脉。
有了娘的奶水,世上再没有任何美味能诱惑我。我拒绝一切在大人看来好吃无比、营养丰富的东西,饿了就往娘的怀里拱,一直拱到个子比扫帚高。
因我的贪吃,娘没空回家,她回家我就得挨饿,而妈又不让我跟着娘到乡下去。娘在我家呆了7年,7年里娘没回过乡下。娘想家,想得掉眼泪。但娘不提回乡下的茬儿。来时,娘答应了妈,把我奶到断奶再回。
娘说,人得说话算话。
娘乡下的家人也想娘。娘的男人在农闲时会来我家,背着子,背着饭豆,也背着全家人对娘的念想。娘让我叫他叔。我不叫,我怕我叫了他会把娘领走。娘一个劲地问叔,大丫下地顶个人儿不?二丫的功课好不好?三丫的个子长多高了?小四夜里睡觉还说梦话不?叔话少,娘问一句他说一句,娘不问,他就闷了头抽烟。叔抽的烟辣,呛得我直咳嗽。
叔要走了,娘给他一个包袱,包袱里是大大小小的花布衫。娘还从自己的枕头下翻出一沓钱,塞给叔。那是娘花剩下的工钱。娘的工钱只有一个花销,买花布。娘总说城里的花布好看。妈每个月给娘半天假,让娘出去转转。娘哪次回来都掖着一块花布。我睡觉的时候,娘就把花布裁了,做成了大大小小的花布衫。有时娘还会把花布衫一件件地摊开,细细地端详,那眼神儿跟看我一样。
妈是从不留娘家里人在我家住下的,妈说,娘家里人身上有味儿。我趴在娘的身上闻,娘的身上真的有味儿,是香香的奶味儿,让我忍不住往娘的怀里拱。
我嘴里叼着娘的奶头,手拍着娘的脸:娘,你别老啊,你等着我长大,我长大了娶你。娘笑得直抖,大奶拍打着我的脸,我一使劲咬住了娘的奶头。
娘疼得直抽冷气,手抬得高高的要打我屁股。我吓得闭了眼睛把脸藏到娘的大奶下面。娘乐了,两只手环过来,把我搂得更紧。
生了一窝丫头的娘有一次告诉我,算命的说她命里有儿。她说,那儿是我。我正捧了娘的奶解馋,就吐了奶头说,我命里有个娘,是你。娘“噗”地笑了。
我上学了。
妈跟娘说,断了吧。
娘说,该断了,俺也该回了。娘跟妈要了我的拨浪鼓掖进包袱。
娘挽了包袱,却迈不动步。我坐在地上,嚎哑了嗓子。
娘扔了包袱,扑到我跟前,两把扯开衣襟,捧起大奶塞到我嘴里。我不哭了,泪却从娘的脸上淌下。
也就是一转眼,我的儿子都认字了。乡下捎信来,叔去世了,娘哪个丫头家都不去,一个人守着老屋,很是孤独。
我开车去了乡下,把娘扶出老屋:娘,到儿家里去吧。
娘不急着上车,手在车身上摩挲。春天的阳光羞答答地照下来,娘的手上青筋条条,娘的脸上褶褶皱皱都是笑。
娘大声地回着乡亲的问话:俺儿来接俺去城里。
风把娘的话吹遍了小村。
娘在村里人眼巴巴的羡慕中,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钻进车里。
路上,娘说,村里人短见,得让他们知道,俺儿是有心的。
我戴上墨镜,不敢直视娘的目光。
妻的脸沉得比妈当年还重,不说不该接娘,却怪我总做红焖肉,说那是垃圾食品。娘听了,把我夹到她碗里的肉夹给儿子,说,我也不干重活,给小孙子吃吧,小孙子认字比干活累。儿子端着碗躲,躲不过了就没好气地把肉往外扒拉。肉掉到地板上,娘急忙捡起来放进自己嘴里。
我拿勺子把娘的碗里舀满了肉。娘推让着:儿呀,娘不奶孩子不干重活,吃这么多肉糟蹋了。我嗓子眼儿里噎着泪:娘,吃吧,只要你喜欢吃,咱家顿顿肉。
娘的脸上就挂满了幸福:儿啊,娘没想到,真能享你的福。
我再吃不下,放下筷子,看着娘吃。娘好像变小了,没有记忆中那么高那么胖了。曾经哺育我的硕大胸脯变得平塌塌的。我问娘,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娘浅浅地笑:哪里的日子都一样,日头升了日头落,眼瞅着媳妇熬成婆。
娘住进了我的书房。夜里,我在娘的鼾声中看书写作。也怪,平时,写东西时听不得一点杂音的我,却在娘的鼾声中,心绪宁静,文思泉涌。有时,凝视娘的睡相,我竟有一种冲动,想拱到娘的怀里,捧起那两只大奶,回到梦一样的童年。
妻跟娘处得不好,说不到一块更做不到一块。一次妻和我大吵起来,说我有病,不捡金子不捡银,捡个娘来当祖宗。我火了,一个巴掌扔过去,妻捂着脸回了娘家。
夜里,娘在床上翻腾许久不睡。我问娘哪儿不舒服。娘披衣起身:儿呀,娘想用一趟你的轿子。娘管我的车叫轿子。
我连忙说,行,行,娘想上哪儿?
娘说,回乡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娘还是住着老屋得劲儿。
我央求:娘。
娘笑了,眼光湿湿的:儿啊,娘知道你是个有心的人,你不对娘尽尽孝心,你心里过不去。
这不,娘轿子也坐了,顿顿肉的日子也过了。娘没白奶你这个儿,娘知足了。你也放了对娘的念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扑进娘的怀里,眼泪打湿了娘的衣襟。
娘搂着我哼曲儿。那曲儿是我小时候天天听的。
我的手不自觉地往娘的怀里摸去,娘的胸前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想象中的空囊。
娘自己掀了衣襟,两条虫子样的疤瘌赫然亮在我的眼前。娘说:两年前,左边这只长了癌,大夫说最好都割了。我想反正也是没有用的东西了,割就割吧。
我抚着两条疤痕,泣不成声。
到了乡下,我搂着娘的脖子:娘,跟儿回去吧。娘坚定地摇头:娘的日子在这里。这是娘的命。
年根儿,我带着半瓣猪肉来看娘。老屋静得没一点声息。
乡亲说,娘走了,是秋天的时候走的。乡亲还说,娘走的时候,她的女儿说要告诉我,娘死活不让。
我急急地问乡亲,娘还说了什么?
乡亲说,娘嘱咐丫头们,别为了自个儿的事去城里烦他,俺们娘俩的缘分跟你们没关系。
乡亲还说,娘走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只拨浪鼓。
(文/萧 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