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面孔(时间的面孔豆瓣)

其
实，还有许多话要说。就像桂花，簇生着，长在树枝的腋窝之下，用浓郁的幽香交换潜藏的心语，永不凋零。那怒放的花怀，是阳光下最美的笑靥。笑着笑着，嘤嘤嗡嗡的蜜蜂捕捉到一缕春初的生气，展翅奋飞。三五只蜜蜂拨弄密匝匝的光粒子，照亮幽微的花蕊。如果采蜜，这一定是一生中最美的时机。
　　
　　整整一个上午，我蹲在桂花林中，对着一簇簇乳黄色的桂花，说一些怀旧的话。这些话，接续着离去时的话茬，不断蔓生。每一句话都是一个分枝。每一个分枝都萌生一个话题。每一个话题又萌蘖数不清的枝桠。这样絮叨开去，我说出的话便萌生出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森林。林子深处，是旧日的时光，浮动出旧日的面孔，与现实的面孔交接，我读到时间的皱纹，满布同窗好友曾经舒展展的容颜。
　　
　　十六年，长吗？真的不长。短吗？又好像那么漫长。以至于第一次会面，竟然辨不出守望了两年的眼神。一提说学生家长，我便信以为真。站在面前，我竭力检索记忆的库存，搜索学生家长的面孔，似乎找到，又似乎没找到。二十年的教龄，教出数不清的学生，似乎全世界的面孔都那么相似。谁是谁的曾经，谁是谁的今日，我常常混淆不清。纵使时间改换了青春的容颜，也无法改变停留在记忆深处的关注。可是，多年行走，深深浅浅的尘灰阴翳了我的双眸。即使近距离落座，我也难以立刻分辨出眼神里漾动的沧桑，以及沧桑背后遮掩的牵念。
　　
　　如果不自报家门，我还需要多长时间，对面而坐，静静拼凑散落在我周身的目光，吹去面孔覆盖的层层尘灰，复原出你们当年的英气与豪气？我不知道，真的是无法预知。那时，你们多年轻啊，瘦削得精劲，仿佛一伸手，整个地球都能被笼到袖下。有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王者豪情，书生的意气，墨写在长安的古城墙头，风吹不落，雨打不凋。而今，你们静静坐着，坐在我面前，洗去挥斥方遒的风华，满脸古旧茶色的深沉。仿佛一口古井，我看不到井底的水色，微漾的水花，看不到井壁长出的苔痕，苔枝的苍黄。只有深，只有沉，只有起起伏伏墨汁一般的深沉。
　　
　　可是，既然看到了井沿，看到了微湿的泥土，听到了隐约的水声，我便不能移开两脚。越是深沉的地方越容易滋生人探究的渴望。这样说，不知是否明白我此刻的心情？相隔太久，这期间会有多少故事发生，会有多少人影出没，会有多少悲欢离合，我都想知道。我还想说，相聚的日子，很多话都没说出口，相离之后，方知有那么多那么多悬念，如同挂在枝腋的簇簇桂花，悠悠地散发着暗香，浮动在秋月的黄昏，给人一种说不清楚的迷醉。
　　
　　上楼梯时，为什么总喜欢跟在我后面呢？十六年前回答过的问题，我总是不够满意。能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吗？这样想时，忍不住对着一簇疏疏落落的桂花笑了。没有声音的笑，就像花香，你听不到香味游离的声响，但会感到周身弥漫着轻柔的花香，如同丝绸的轻软。不信，用手摸摸，一定有杭州丝绸贴肤的温滑。
　　
　　坐火车时，为什么要说出那般戏谑的话语呢？我蒙住了头，把所有外露的肌肤包裹起来，生怕戏谑变成了行动。其实，那么多那么多同学，又怎么可能？明知道是戏谑之词，心中却偏偏滋生出一阵阵惊悸，莫名地给火车轮子哐当哐当地碾碎又浮出。亦真亦假，亦近亦远，亦朦胧亦清晰，有恍恍惚惚的幻觉。所以，也就不能安然地伏案入睡。油菜花香是那个年代那个季节那片土地的特产，消隐在穿越南山的隧道中，没有了飞跃的梦，顽固地坚守，也成就了人生另一道别致的风景线。
　　
　　十六年后，我们翻开相册，那些日子，那些细节，那些面孔，那些潜藏在城墙底下的故事，鱼贯而出。妮子手把手地教我跳舞，莎莎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金凤做出的陕南饭菜，田燕说话时摇头晃脑的神态，与大姐大蹲在墙角背诵《长恨歌》的煎熬，一群女孩子跑到西门外露天舞厅双双起舞的优雅，汉中南湖船身碰触树根慢慢渗水的风险，与大男孩弄拙成巧的暧昧合影……这一切，就像风铃，只要有人摇晃，定会持续不断地发出响声，惊醒沉睡的记忆之神。
　　
　　我看一眼曾经的留影，再看一眼面前的真人，的确难以相信此人为彼人。时间用刀笔精雕细刻着每一个人，瘦的变胖的，胖的变瘦的，黑底涂点白色，白底浆着铜色。皮肤一律刻出褶皱，染满土壤板结的沧桑，承载着处理世事的圆熟与沉稳。那眼眸，掩藏得更为深沉，即使朗笑，也难以捕捉到眼神回荡的笑意有几分欣喜。也许，不断的行走，险恶的人事，让我们学会了包裹自己，隐藏自己。很多场合，我们已经不是娘胎出来时纯粹的婴孩，而是被他人操纵的机器，是拧了开关就启动各种表情的玩具。长此以往，即使身处亲戚朋友之间，也会不自觉地摆出这样的面孔，流露出程式化的神情。
　　
　　不过，同学的相聚，一定是淡褪了世俗的华饰，显现出当前最本真的自己。我又一次想到了桂花。只有秋高气爽的日子，天空辽远，空气透明得如同水晶，桂花才会借了这透明的秋光开出原生态的身姿，盈盈扰扰地把个秋气渐次染香。花是开了，虽然是在树叶掩映的枝腋下，却开得极为坦然，极为细腻，极为爽心悦目。还有一些没开的，或正在开放的，簇拥在一起，营造出秋天形色兼美动静相谐回味悠长的意境。如果精心摄取，一定会温暖生命中排解不清的寒冬。
　　
　　不管时间如何乖戾地行走，不管风霜雨雪怎样地肆虐，不管世途何等的莫测难料，只要守住了曾经的清缘，即使相隔再远，一转身，也能认出彼此的身影，听到对方独具个性的心跳。如同这桂花的香味，开放的姿态，无论走到天涯，抑或海角，你也能会心地唤她一声“桂花”。
　　
　　2140字
　　
　　2010.10.11.23.25　　 赞 　　　　　　　　　　　　　　　　　　　　　　　　　(散文编辑：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