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早点回家 美女和帅哥在床上那个
其五十 袁苍记忆里有那么一天,记不太得时节是暮春亦或孟夏,三人仍相处甚洽,一日出游沧海不晓得说了什么话惹得陶夭不住的笑,眼里尽是欢意。之后笑意渐消,缓缓和摸不着头绪的孟沧海说:我真羡慕你大而化之,你若不是如此,恐怕我们这缘份早早就散了。
孟沧海不当一回事,袁苍似懂非懂。
如今他看见为水如此,也才明白究竟为何当日陶夭说这话时,眼睛没有对着孟沧海,原来是怕对上眼,他那点心思就会无所遁形。
他把那句话告诉杜为水,她把脸从掌里抬起,眼神迷惑。但袁苍知道她其实只是一时迷惘,才看不清楚。
总有一天她也会恍然大悟。
他陪她去找数日前住在巷子底的那个人,这次没迷路,也恰好碰到他。
「你在啊,真是太好了。」为水鬆口气,「之前来找你结果扑空了呢。」
那个男人长相俊秀,眉宇隐隐透着一股邪气,眼神却是温和沉蕴,他正读着书,见两人来访先是不解的扭了下眉头,似是觉得陌生。袁苍感到这人瞧着面熟,想想也许是曾来拜访过陶夭,也不贸然开口。
一来印象不深,二来萍水相逢,他只当作来陪为水算一回命,打算袖手旁观。
男人盯着为水看了一阵子,眉毛一扬,「啊,我记起来了,跟在我后面的那个姑娘家。瞧我这记性。」他笑起来时,眼睛瞇得极细,「妳叫什么名字啊?」
「杜为水。」为水报上名后,便说明来意,「我来这里是想给你算算命。」
男人闻言,笑而不答。后来看见袁苍杵在后头,眼神在他身上停留得久了些,之后才移开来。
「妳想算什么,因果?功名?婚姻?家庭?」
为水想了想,「先生能不能帮我算算,我有没有见过我想找的人。」
袁苍听了只感她这是缘木求鱼,果然见那男人脸上出现了讶异,随后苦恼,最终纵声大笑。
「妳真当我是神仙哪。」
为水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异想天开,难掩失落。
「我这要求,是过分了些……」
袁苍注意到男人一点也没有感到为难的意思,细长的眼觑着她看,下一秒不知怎么的又转到袁苍身上,阖上书本,走到为水面前,温声吩咐。
「闭眼。」
为水毫不怀疑听话垂下眼皮,男人走到她面前,大掌虚捧她的脑袋,拇指轻点为水眉心,男人碰触的地方泛起莹莹青光,温和覆在她眉间。
袁苍见状,终于也想起在什么时候见过这男人,连忙歛下窥探的眼眸。
男人瞇起眼,唇边笑痕渐深。而为水迫不及待的问,「先生,能睁开眼了吗?」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可以。」
袁苍既然已得知男人身分,对他心存的几分芥蒂自然不翼而飞,男人眼光含笑望过来时,袁苍向他颌首示意,男人了然于心,回过头去,对为水吐出四个字。
「咫尺天涯。」
为水听了浑身一震,嘴角想扬却又瑟缩,似欲哭无泪,最后只能无助的看向男人。袁苍心里也有些焦急,顾忌于面前的人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在他眼皮底下没人敢作威作福,只好暂时静观其变。
「……遇见是遇见了,可惜两人有缘,」男人弯细了的眼看不出什么心思,「无份。」
为水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也没哭,只是两眼没个焦距。袁苍见她丢了魂魄,心肠一软,替她开口谢过男人,就要为水先出去等他,自己折回屋里。
男人摊书正要看,见到他回来彷若意料之中。
「说吧。」
「……想请问,您这次上来所为何事?」
男人眼角含笑,轻描淡写,「看戏。」
「再恕我逾矩,您知道陶夭的下落却不透露,难不成为的就是不让我们见到他吗?」
「你得想想,她并不知道我是谁。」男人笑了笑,隐约有嘲讽之意,「还有,陶夭?魂魄都给我掐在手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投胎了,你还喊他作陶夭?他究竟把道行当成什么,当我真稀罕。」
袁苍心底一凛,男人言语之间的冷意窜进衣里,竟引起阵阵战慄。
「如果不是念在那女人命如蝼蚁稍纵即逝,我早在她闭眼的时候取她性命。」男人虽是笑着,语气却如蛇一般阴冷,随着他逐字逐句爬行在袁苍胃里,沉甸甸栖着。
袁苍低下头不再说话,半晌低低开口,「打扰了。」
男人浅笑,「无妨。」心思已重新摆在书页上,俨然送客之姿。
袁苍维持垂首的姿势退出屋子,抬起头时肩背酸涩不堪,手心满是汗。四周张望,为水正蹲在一处墙角啜泣。袁苍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她,为水浑身虚弱无力挂在他身上,哭得涕泗滂沱,声音都沙哑了。
袁苍只道,「就跟妳说,别信这些算命的。」
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哭泣声渐弱,只剩抽泣。她一双眼哭得肿成核桃,安静一阵子,声音支离破碎的说「走吧」。
袁苍点点头,为水落寞的垂着眼走在后头。袁苍趁还没出巷子前,唤出小红雀,轻声对兴奋振翅的小羽毛球说,「和大圣爷说,差临门一脚。」小红雀轻啄他的指头,随而飞上青空。
他仰望那小小的一抹红点,回头时,只看见为水行得甚远,不知何时前方已站着一个身穿连帽斗篷的男子,摘下帽子缓缓走向为水,微微伏下身,竟笑得有些苦涩。
是沉春。
袁苍没有上前打扰他们,站在原地注视沉春嘴唇不断开合,似是询问,眼睛不曾离开过她身上,为水垂首不做任何反应,没有看见沉春眼里心急如焚。后来不知说了什么,为水摇摇头,回头往袁苍这里看了一眼,有些茫然。沉春也同时看着他,脸上那寸柔软的情绪遽收,朝他微笑的时候又是原先那副漫不经心。
只消那么一眼,袁苍便清楚两人之间流转着的情感他难以企及。
他深深将两人来回望了遍,走上前去。
沉春问候:「袁苍,别来无恙?」
「甚好。」
为水看起来有些紧张,伸手想要揉眼,被沉春拦住了。
「当心揉了瞎眼。」
为水悻悻然作罢。
袁苍淡然开口,「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
「之前杜为水迷路是我救了她,也知道她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回去客栈没找到人,就知道来这了。」
「……理由?」
沉春突然僵硬了下,迅速瞥眼为水,苦笑几声。为水愣愣回望他,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瞪了他一眼,似有不甘,之后撇开头去。
「哪需要什么理由。」沉春不太情愿,「就怕我说了,有人又要以为我拿她寻乐。」
为水眼神霎时迷茫,什么也没有说,大概是累了。
其五十一 归去后夜里她难以入眠,阖眼想起那句咫尺天涯,睁眼又觉得眼皮沉重酸涩,最后叹口气,爬起来穿上衣服出房散心。其他人早睡了,只有零星几个人坐在下头捧册苦读,要不就是桌上摆壶酒兀自神游太虚。
夜风拂来一阵暗香,循着来处,能看见后门外沐浴月色之下的一条溪流,潺潺而下。她拢紧袖口走去,只觉凉意扑面,也无云遮月,寻处乾净的地方倚树坐下。溪水让月光染成银色,像数不清的银色碎英蕩漾在水面上。
她缩成一团,将脸埋进臂间,若有似无的香气令她安心许多。
天气乍暖还寒,许多虫子已经迫不及待高歌,规律清脆的虫鸣更衬得春夜静谧。她看着明月发楞,想一想,又鼻酸了。
即使做好心理準备,心里难免还是隐隐担忧,男人的那一句话,怕是压倒骆驼的一根稻草。言犹在耳,她知道算命的话不能尽信,却还是输给自己的怯懦。她吸吸鼻子,心想自己悽惨的模样让沉春看见,以后要是遇到,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更何况,不是说了吗?儘管无份,仍是有缘,她把事情想得太好,忽略了世事本无常。
身边溪流如银缎,听草里蟋蟀鸣声甚亮,她慢慢感到些许睡意。后头忽然听见有人推窗,她好奇这时候有谁像她闲情逸致,却看见二楼有个人好整以暇靠在窗沿,看着她。
她瞇起眼认出那人后,低低骂,「阴魂不散。」
又想起白天时他问她:妳要找的那人,死了吗?语气平淡如斯,问得她心烦意乱。
她别过头去,沉春这个人太匪夷所思,任性程度简直和陶夭有得一比,还是不要瞎搅和下去比较好。蓦地,袁苍说过的那句话跃上心头,她呼吸略微不顺,低眉,而后回望。
他还杵在那里,神情与她同样困惑。
她一时茫然,走到他窗台下,挣扎会儿,轻轻启齿,「告诉我,你为什么总缠着我?」
沉春抿唇不答,面带犹疑。
她再三反刍沉春与陶夭各自的那句羡慕,语带保留,却无不甘,听着像是庆幸。想得再深一点,究竟得怀有何种心思才能令人说出这番话──
她微微抽口凉气,逐渐觉得难为情起来。她试探的问,「难不成,你对我──」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脸上。
沉春眉蹙了下,同样也没移开目光,而后闭了闭眼,如释重负的喟叹出声。
「就算是,那又如何?」
让他这么一反问,她不知所措。
沉春大掌掩住半边脸颊与唇,错开视线,「妳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人了,我要是说出来,又是自讨苦吃。」
她心里的感受笔墨难以形容,似喜似悲,折腾得她有口难言。颈子仰得酸了,她垂下头。
听见上方安静寸会儿,窸窣了一阵,只听沉春从上头一跃而下,在她错愕的注视几乎是一声不响的落地。她担心沉春危险,想问他有没有受伤,后来看他一派轻鬆拍拍掌心,显然没事。
像是看出她心里想什么,沉春说,「我身手好的很,别担心。」
「从没见过人像你这么脸皮厚的。」她笑着说,带点叹息。
沉春凝视着她。
「……是啊,厚得不明就里便来这了。」
她嘴角微微一扯,安静了下,那天沉春说的来京城的两个原因,另外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好像也能窥得端倪。
「那你现在知道了?」
沉春笑了笑,「知道。」略作思考后,他说,「那人不在世上,我自然是比不过。得不到的永远都只会成为心头一抹胎记,什么人也擦不去。」
她闻言,泪水夺眶而出,打湿面颊,她不想让沉春看见自己哭泣的模样,把脸深深埋进掌心。一丝叹息散进凉夜,幽幽药香扑鼻,沉春揽住她,没有搂实。
「他和妳说了什么,让妳哭成这样。」
她没回答。
沉春只是又吁出口长气,「我那样吓唬妳,就是不想妳去见他,惹得一身晦气。」
她哭到一半抬头,鼻音浓重,「你认识他啊?」
月色洒在沉春脸上,照得他面上线条柔和,少了平日张狂,多了些许温柔。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因为晚了,他垂下眼的时候,有着深深的倦意。
「嗯。」他答,「很久以前见过面,孽缘。」
她眼睫仍带有泪,思考着,于是忘记哭。
「……我来这里找人──不,妖精的转世。他说我是他等待已久的人,因为等得太急了,捨不得放我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每一个人都曾是另外一个人。我们过了奈何桥就忘尽前尘往事,但那只妖精不在乎,仍执意要追。」
沉春静静聆听,没答腔。
她放心继续说道,「后来,他却改变心意,说把自己早把魂魄当成赌注,如今输给了阎罗王,在我眼前魂飞魄散,最后只跟我说一句,他不甘心。」那日漫天飞雪白得吞没稍纵即逝的嫣红,想起她便难过,「『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老』……」
沉春不知不觉鬆开了手,指头拂去她颊上未乾的泪。
「然后,妳便因他这话追上来了吗?」
她点头。
沉春噙起笑意,「……妳可想过,妳和他其实都一样,都只是把自己的心意投射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迟疑,默不作声。
见她没有出声,沉春轻扯一下嘴角,俯身凑在她耳畔:「如果给妳遇着了那又如何?难不成妳要抱着对那只妖精的心意,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白头偕老吗?」因压低而沙哑的嗓音搔刮在耳边,引她背脊发凉。
「我没想过。」她蹙起眉,沉春的一席话使她感到些许慌张,「我只想见到他,之后要怎么办,一概没想过。」
沉春退开身子,目光落在她倔强的神情。「妳真是知足,知足得过头。」语有讽意,眼光却沉静似汪深谭,里头映着一个她。
她给他说得哑口无言,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咫尺天涯,有缘无份。如果我知足,就不会因为这八个字哭成这样了。」
「他跟妳说的?」
「对。」
「……那人无心,比君王还要无情。」沉春说道,「也因如此,他比谁看得都还要透彻。」
她将这句话反覆思量,而后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沉春只是又笑,笑得眼里尽是化不开的苦楚,摸摸她的髮。
「这是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得花上一夜的时间才能说完。这样子,妳还想听吗?」
吸吸鼻子,她毫不犹豫的说:想。
于是沉春又开始挖掘过去,那本该腐朽枯槁的记忆。
p>其五十二 刀锋穿过胸前的时候,是烫的。原以为金属冰冷,铁定会冻得他浑身发冷,实则不然。他笑了笑,疼得厉害,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低下头一看,血迅速沿剑身滴下,染在盔甲上,如雪地里的月季,鲜豔夺目,可惜将要枯萎。
眼前慢慢黑去,他也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时候不说不行,嘴里机械的蠕动。
太好了,总算是死也不用死在那处宫殿了。他嚥下最后一口气前,模糊的想。
弥留之际,过往云烟回溯。
那时他的母亲因病过世,他成了孤儿。虽说死因归咎于病,事实上是她久病厌世,以一条白绫在大半夜自缢,他起床睡眼矇眬间,最后一面是母亲长髮覆面,悬在樑上的身子迎着穿过门隙的风微微晃动。
将死讯传得众所皆知是进来正要服侍母亲的小宫女,凄厉的尖叫声响彻云霄,连带惊醒了他。
父亲却只是露个一面,淡淡的说:可怜的孩子。起初还不时会过来探望他,后来却因其他的事疏于关心,渐渐也不再过问。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时,正是春暖花开。长髮及腰,琼眉黛目,鼻樑高挺,肤色如上等蜂蜜,说起话来声音略带沙哑,带着一点口音。
「你是什么人?」
她走了过来,衣襬婆娑,惊动花间翩翩彩蝶,靠近的时候,捎来一股异色的香气。他愣住了,女人的眼睛凑近一看,阳光底下是淡淡的琥珀色。
他感到难以呼吸。
女人见他不回答,喃喃,「莫非我汉语仍说得不标準?」
他摇摇头,对她指指喉咙。
她看着,而后会意过来,「原来你不方便说话啊。」
他只是带笑颌首。
女人静静凝视他,后来递出掌心,「那你写在这里好了。我是文疏雨,来这里才几个月,你呢?」
他指尖抵在女人手心,缓缓写下名字,还有一句:我从出生便在这里了。
疏雨了然一笑,「这样啊,看来你肯定比我还熟这里的环境,不如你带我去逛一逛吧。」
他犹豫,写道:不成,我还得回去练字。
疏雨毫不在意,推搡他的肩膀,「哎,练字什么时候都能练,但这天色要是暗下就不好赏春了。」她笑的时候,有股男子身上才看得见的豪气,「韶光易逝,莫蹉跎了。」
他望进那双色泽清浅的眸子,霍地觉得心弦一颤,等发现时,疏雨已牵起他的手,领他走出那几欲要让繁花淹没的园子。
那时他身高才及她肩上,几年后高过她一颗头时,沧海桑田。
他和疏雨时常见面,坐在园子里的凉亭谈天,他怕耽搁了太傅交代下来的进度,偶尔会在那里练字。疏雨也就在旁边看着,看他磨墨提笔抄写。
「我说你的嗓子,没想过给御医看看吗?」安静了会儿,疏雨问。
他笔尖一晃,滴了滴墨在纸上,渲染开来。他也只是换了张纸,认份重新抄一遍。
疏雨仍说,「我听说之前来了个新的御医,医术好比华佗再世。你想让他看看吗?」
他嘴张了张,仍是没有看疏雨。
「……真想听听你的声音,一定好听得衬你这张俊俏的小脸。」
疏雨坐在栏杆上,将叶子拨成碎屑扔进池塘里,几尾锦鲤也不分青红皂白,拥上来便是抢。他瞇起眼看疏雨一身艳红映得容貌妖冶,一个不专心,字又歪了,心想下次还是别在疏雨身边练字了,怕是越练越退步。
远远传来一声呼唤,他聚精会神,听是喊着「娘娘」。
疏雨听在耳里,沉着脸,叹口气下栏杆,直起腰来自成一股雍容之态。他茫然了一下,一个小宫女走过来,见她就是扑通一跪。
「娘娘妳可折煞奴才了,皇上找不到妳,正大发脾气呢。」又见他站在一旁,连忙又是叩首,「奴才叩见六皇子。」
疏雨脸上一愣,看了他一眼,他只是淡淡的颌首,继续练自己的字。
「妳说皇上又发脾气了?」
「是啊,娘娘妳快去吧。不然小的又得受皮肉痛了……」
疏雨将目光自他身上挪回,扬起笑意,「知道啦,我这就去。」侧过脸看他一眼,语气起了微妙的变化,「光练字不玩耍,要是和你父皇一样老了才懂得享乐,当心一发不可收拾。」说完便提步离开,小宫女如获大赦爬起来跟在后头。
他盯着两人渐远的背影,回过神来,纸早已给墨染得一片狼籍。那团浑沌的墨渍彷彿也印上他的胸口,暗地里生根蔓延。
几日后一道圣旨下来,说是润妃求父亲纳他为继子。他在搬入润妃宫里那天,看见了疏雨站在外头迎接他,姿态一如那日,高不可攀,淡色的眼珠子里有着疏离。他仅看那么一眼,心里一股浓郁的苦涩怎么也化不开。
得知他的身分后润妃对他的态度与当初如云泥之别,恪守本分,除了该说的话以外几乎是不开口。他过着和之前一样的生活,安静练字,不过问其他事情,彻彻底底将自己的存在感减至最低。
死去的母亲曾说过,想活命的话,就别说话。
润妃一日坐在一旁看他练字,沉吟半晌,说了,「给这皇宫养大的孩子,都像你这么乖巧吗?」
那是她头一次与日常毫不相干的问话。
他停下手中的活,瞇起眼,提笔在纸上一角写道:母妃何出此言?
润妃走过来低头看了下,抿上胭脂的朱红唇角一抬。
「已经喊我母妃了呢……」
他仍静静等待回答。
「……我见你镇日埋头苦读,偶尔出去晃个一下,又回来继续做同样的事。你这年纪不就该和其他孩子一样,该在艳阳底下过的吗?」
他望进润妃的眼,却交错不过一剎那,垂眸,继续写道:母妃是担心儿臣这样会闷坏身子吗?
润妃想了想,「倒也不是。算了,你这样子也挺好的。不会吵闹,也不会惹事生非……」后面那句话似是自言自语。她细究他的面容,「我没跟你说过,我是怎么进宫的吧?」
他摇摇头。
「被掳来的。」
润妃说了这么四个字以后,笑得有些缥缈。
后来他才听说,润妃是亡国之女,是父亲一次出征后的战利品。进这宫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大的抵抗,不卑不亢,温顺乖巧,父亲于是耽溺在润妃的温柔之中,无法自拔。
一些大臣深怕润妃的温驯有诈,进谏要父亲三思,当以国事为重。父亲也许是听进去了,但也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父亲虽称不上是明君,但也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几个激烈点的臣子,老泪纵横,没敢说出「昏庸无道」这样的话来,却是拐弯抹角辱骂润妃,将她骂得一无是处,最后被冠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发落监牢。
这些是润妃亲口说的。
「若这江山就此葬送在你父皇手上,史书上说不定也会有我的名字。」
那时他已长得快与她一样高,润妃和他一同在花园赏春,而才刚不久,一个被妃子买通要下毒害她的太监沉睡在这园子的某一处。
「如果就这么一步步走向衰亡,你说,这得要怪谁才好?」润妃送了颗果子入口,鲜红的汁液喷溅,沿着她嘴角流下。他送上乾净的手帕,她道声谢,在嘴边按了按。按着按着,表情也沉了下来,之后貌似痛苦,将脸埋进帕里,久久不语。
「为什么偏偏是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润妃哭。当天夜里,他找到埋在齿间那根繫着银针的线,毫不犹豫的将它抽出,针尖划破喉咙和舌头,溅在地上,血迹斑斑。
去见了御医,对方只是端详他平静的眉目。伤口还新鲜,怎么看也像是人为,御医盯着他的口腔半晌,吁口气,突然说,「当初……是你母亲浧妃向我要的针。难不成她把那针给──」
他点头,眼里平静无波。
御医表情戚戚然,颤抖着沉声道:「都说虎毒不食子,看看这皇宫,把一个女人的心给养成什么模样了。」
御医在药箱里拣出几样药材,放进纸包,拿起笔在纸上写着。
「皇子,你这药一天三次,小火慢熬。切记别吃辛辣的东西,伤口才好得快。」一边吩咐,将纸包递给他。
一段时间后,只听说那御医提早告老还乡。
他嗓子一养得差不多,看见润妃,便是一声「母妃」。
润妃大吃一惊,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之后笑着捧起他的面颊,「再喊几声来听听。」
他遵照,心里却不断喊着她的名字:疏雨、疏雨……
而当时宦戚已跋扈得厉害,不懂明哲保身的,早早就沦落成为刀下魂。父亲这时才如梦惊醒,亟欲振作朝纲,天天挑灯夜战,于是积劳成疾,缠绵床榻间数月,而(推荐资讯:文章摘抄,更多文章访问WwW.afbbb.Cc)润妃也几乎是足不出户守在床边。
那期间他认识左昌云,多次出宫,为的是避开每夜归来润妃憔悴的面庞。她总枕在他膝上,不断说着话,却不像是要他回答。而她时常说一说便不知不觉睡去,泪水沿着眼角滑下,他轻拭,放进嘴里嚐,味道涩得难以忍受。
宫里的人缠斗是为至高无上的权利,润妃搅和这淌混水为的却是别的。
他心里只有一股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念头,趁几次探访昌云府上时顺便张罗一切,等候时机成熟后,与润妃在那里落脚。
他老是会不自觉的想,如果他俩在这里过活,日子该会多么逍遥。
他从左昌云处回宫后,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他梦里总希冀润妃坐在床侧,每每午夜梦迴睁眼,却是在旁伺候到已经打起瞌睡的小太监。他突然萌生一股念头,要是父亲真的就这么驾鹤西归,该有多好?
他怀抱这股暧昧不明的恨意,恍恍惚惚间,病也好了,醒来却闻党派争斗的结果已水落石出。左昌云进宫来探望他,提到一个名字,杜直松,他没什么印象,只知道昌云和他交情匪浅。
他卧病在床,脸色仍有点发青,垂着眸。之后又听他说润妃也参与其中,背地里不晓得在皇上耳边碎嘴了什么,接二连三又有忠良成为刀下亡魂。
他胸口一滞,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痛苦攀着床沿,指尖用力得发白。
「六皇子,这事情闹得这么大,我想这官帽,昌云也该差不多是时候摘下了。」却是告辞。
他没多做挽留,如果连豁达的昌云也感到心惶,这宫里想必早乱得不成样了。留他,恐怕只会多抹亡魂,不如早早让他离开也好。
左昌云一走,润妃没多久也来看他了。那张豔丽的脸上只剩下茫然,昔日澄澈的褐色眼眸混浊不堪。她走过来,脚步虚浮,没走到床边便瘫坐在地上,面色灰白。
「春儿……」她喊,气若游丝。
他没有下床,冷冷看着她。「儿臣在。」
「你一定听说了。」
他一语不发,算是默认。
润妃髮鬓凌乱,爬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怎么我做的明明是对的事,我这胸口就揪得这么难受呢?」
他想起日前暗着买下的宅邸,那里有田,傍山,人迹罕至,正好适合拿来养老。他忍不住想起褪去一身艳红的文疏雨,在宅子里恬静而笑的模样。
但眼下一切只是妄想。
「妳这是何苦?」
她轻叹出声,语有不稳,「等你身上背负着一族几十条人命,你就懂了。」润妃闭上眼,站起身来有些不稳,他从床上挣扎起身,想从后头紧紧抱住她,要她就这么放弃与他远走高飞,润妃的一句话令他硬生生停住。
「我恨你父皇,却恨得不够。」她继续向前走,朱红身影几乎要融进一片红霞之中,「要是不能全身而退,我也认了。本来这种事就是如此,谁赔上了感情,就要有玉石俱焚的心理準备。」
「母妃……不如妳和儿臣一起逃走吧。」他嘶哑着声音说,怀有太多期盼。「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就在那里终老,不再过问世事,远离这个尔虞我诈的皇城。」
润妃停住脚步,回首,一笑百媚生。
「如果,你看我的眼神不是和你父皇一个样……或许我会答应。」
她离开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管是他还是润妃,早已经被随着时间日益增生的情感给寄生得要失去自我,几乎要狠狠撑坏这具身子,再也无法思考多余的事情。
数月之后,父(推荐阅读:梦见家和母亲,更多情感口述故事访问WwW.iqinggan.Cc)亲驾崩,赵将军联合几个握有兵权的将军,将要攻入城。润妃在父亲走后殉葬,徒留妖妃臭名。父亲的遗旨要他继承王位时,国势已迟暮,事到如今他生无可恋,只是后悔她不是死在他怀里。要是那天他追上去,拉她逃出这令人迷失的宫殿,就这么相守老死,该有多好。
现在他只期待阴间与文疏雨相会,因在那里他不是皇子,她不是他母妃。
迷濛之间他听见一道声音模糊传来,两个男子,你来我往的交谈。一个语气讥讽,另一个笑意盈盈,最后两道声音都不见了,他的眼前逐渐有光线透进来。
模糊的视野映入一个样貌明艳的男人,白肤朱唇,目光含笑低头注视着他。
「唉,你就这么死了也是可惜,什么都只是浅嚐辄止不敢深入,哪里能快活?」
因那美貌不似凡人,他只想问:我死了吗,却只能从喉头不断溢出鲜甜的血。
「还磨磨蹭蹭什么,快点进去。」另一人不耐烦的说。
那人颦眉,「催什么催,我好不容易能化成人形,让我多说点话成不成啊?我什么都给了你,还不满足……」话才说完,他霍地化作一团灰烬,泛着点光芒,缓缓由空中飘下,隐约能闻见一股暗暗桃花香。
而他愣愣睁着眼,映入眼底的天空红似火烧,催促的那个男人蹲在他眼前,样貌邪气,笑着跟他说。
「自由了,开心吧?」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言不由衷
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死成,吃力的睁开眼,朝男人说道,「你为什么……要让我活过来……」他艰难的开口,语有忿意。
男人原本要离去的,听见他这话又走过来,不带温度的说:「别着急。你再回到我这里也只是迟早的事,在这之前你就好好活着,直到我们在下头相会为止。」
听完这话他又昏了过去,醒来后,身旁只有一具又一具的尸体,那男人早不知去向。茫然的摸着脸,低头一看,胸口的伤口已癒合得不见端倪。
天空仍是着火一样鲜红,不同的是他还活着,王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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