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海棠园(玉楼春临海棠)
春雪海棠园
作者:谢兆阳
忽地一阵风踅来,我打了个寒噤,从梦中觉醒。已是中春了,地也绿了,花也徐徐放苞了,天渐渐和暖起来。卧室的一扇窗子,近来大敞着,清新的气息可以时时涌入。而这阵风却吹的特别,不像是我每天迎着的和风。我寻风拂开窗帘,猛地一个惊颤:“呵,下雪了,中春绝少见的雪啊!”
灯光从窗口,从敞着的门里跑了出来,把房前的一片照的刷白。雪才刚下不久,地面溽潮潮的。那漫天斜刺而下的飞雪,呈粒状直扑我的容肤,像受了针刺,眼睑促狭的眨动。我强抬头,硬睁着双眼,向灰褐黯淡的东南方面望去;东南……一切都处在漫舞的飞雪之中。
地面的融雪,变成点点晶莹的水星,缓缓占据了整个地面。灯光浴处,仿佛一屏明镜,将我的身躯,畸形的映在里面。
“春轻助风凜,雪花泪纷纷”,我凄然的呆立着,自言自语地感叹。
雪依旧下着,似乎比先前更急,雪花也更大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桌上仰着本散文集,索性拿起来翻看。《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处于心情矛盾彷徨、苦闷时而作的抒情名篇。我刚刚掀起这一页,里面逸出一股馥馥地花香来。这是一束粉红的并蒂海棠花,是昨日飨餐后到海棠园里散步,摘下夹进集子里的。
整个海棠园蒙上了一层玫瑰色。“多稚真的海棠花啊!”摘下时,正披着玫瑰色的晚霞。
傍晚的清润和风柔拂着我的脸,像着了一绢细纱,洋洋和燮。海棠园在房舍的东南,四周,有涓涓的溪流环绕。溪水不阔,却很平静。也有几处蜿蜒游入园中,将满树艳丽的海棠花映如水中,倩影嘻嘻。白杨伴垂柳,红绿庇径幽。每处的安恬,海棠树绿了,有叶片已经完全舒伸,叶面也欢跳着紫红的光点。树的周身,琳琅满目地点缀着粉红的、烁白的海棠花。那粉红的,连邻身的海棠也映红了,像团团淡淡燃烧的火焰,又有柔和的晚风袅娜,和旋着,燮燮撩起,洋洋洒洒,真分明是一张张笑脸,嗲嗲地晃着,一束一束地欢唱。夕阳渗进了整个海棠园,晚霞中的海棠园更加妖艳了。
春风浴馨,怡情游思,在海棠香弥岚的花园里,我的思想,我的愿望,可以无拘无束地阐发出来,同这海棠花溢满飘逸的芳香,沁人心脾,让我陶醉。我踮起脚来,伸手分开绿嫩的枝叶,冀冀轻轻地并蒂摘了一束。不用深深地呼吸,一股清雅淡甜的花香扑鼻而来。待安详之后,夹进集子里,轻轻地合上。
中春,多么安恬的海棠花啊!我捧起书,将迎着唇边时,像受了重重的狙击,心,猛地冷缩。我想到了依然肆虐着的雪……
于是,在东方泛出蒙蒙鱼肚色时,我步入了海棠园。
雪,早已化了,湿漉漉的地面,零星地散落着海棠花。溪流依旧如明镜,殊却,时时飘过花叶的残片。园林空荡荡的,一眼几可望到园边。一阵冷风吹来,海棠近乎赤条条的枝丫无力地颤着。哗哗的热闹径直远去了,只留下冷风吹着枝丫的呜呜凄厉。望着萧杀的园景,我心袭于凄凉,缓缓挪着脚步。眼前,散了架似的海棠树,碧绿浸透的叶芽瑟瑟地随枝抖晃,细细地呻吟,如絮的海棠花,像昨夜染了血的雪,纷纷坠落,溪水也红花烂漫了。站在溪边,乱蓬蓬的发上,僵直嗦嗦的身上,就连脚面,也窸窣蠕动着花叶的残片。我伸开抖抖的手,猥琐地一掬,是飘落的海棠花。眉睫和眼睑失控的颤跳——昨日的傍晚,玫瑰色的晚霞,俊俏的海棠花。然而,胸前的手中,仳离的俜花,如霜后萎蔫的渍芽,叶面缕缕揉乱的褶纹,点缀着血一样的锈斑,支离破碎,羸羸弱弱;经风摧猎,绵绵而落,怨怨怅怅,如纷纷的泪流,再跌如小溪。举目萧萧海棠园,树梢、树干和几近赤条条蜿蜒伸着的枝丫,一丛一丛的哀立着,带着凄厉,在冷风中呜呜地抽噎。一阵刚刚湮没,一阵又急急转来,仿佛也有灵魂,被无形的神擭取了,层层叠叠地呻嚎,此伏彼起。
凌晨的冷风还在嘶卷着,丝毫没有怯意,刺进我的肌肤。我正像园中一丛一丛的哀立着的海棠树,和着层层叠叠地呻嚎,凄凄吟出一句悲歌来:
迷离的夜,
喧嚣的晨,
浑然的朝霞啊——
可记得下么?
昨夜的娇园,
棠花凋零了……
1982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