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难如烟(往事难如烟)

往事难如烟 情满天涯

如烟的江南旧事
  上午刚从公社派出所回来,父亲就扯着喉咙对我使劲地喊:"拐了,你妈昨儿夜里不见哒,到处都冒找到,怎么得了哦!"
  
  不见了?会去哪儿呢?突然,我的脑子里一个激灵,天哪,该不是自己摸进城了吧?这么一想,原本郁闷的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嗓子眼,我扔掉手中的东西撒腿就往公路方向跑。
  
  我是接到电话后,昨天下午才火急火燎赶回老家的。父亲在电话里说,弟弟太不争气,整天与隔壁大队的伢儿们打架斗狠,被公社送进了看守所。
  
  前腿还没迈进堂屋,母亲就趋着碎步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来了,总算回来了。伢儿,快把你弟救出来吧。"好像我有蛮大的本事,一回来就可以把弟弟直接给捞出来似的。可她哪知道,我虽然读了大学,却只不过分配在外县的一个国营林场工作。
  
  见我连句安慰的话也冒说,母亲的态度一下子大转弯,对我不理不睬的。于是,我只好悻悻地自己进屋去放包,可刚迈两步,母亲就扑在门框上嘤嘤地哭起来。
  
  "看样子,连你也不管了,是吧?"母亲边哭边数落道。
  
  吃晚饭的时候,不管父亲怎么劝,母亲就是不肯吃,她一个人坐在门坎上,就像掉了魂一样,嘴巴里还不停地唠叨:“不晓得砍脑壳的,他在号子里吃饭了没……”
  
  想到这里,我进一步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不过,从家里到监利县城,可要过二座桥,走三十多里路,深更半夜的,该不会迷路吧?脑血栓该没问题吧?
  
  可怕的念头像毛毛虫一样,在脑子里不停地爬来爬去。太阳也趁火打劫,烤得心里焦躁不安。
  
  三里,四里,五里……
  
  一直没有母亲的影子,这时候的我,恨不得一个人蹲在公路边,痛痛快快哭一场。
  
  突然,远远的一个佝偻熟悉的身影,气喘吁吁飞奔过去,我傻了。仅仅一夜的时间,母亲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头发蓬松凌乱,衬衣大敞开,胸脯瘦骨嶙峋的,耸拉着一对干瘪的乳房,两只裤腿卷得一边高一边低,光着的脚背上沾有污垢和血迹,右脚丫间还夹带着几根断草。
  
  "鞋呢?"我劈头就问,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心急如焚的,一眨眼的功夫,现在却火冒三丈起来。
  
  母亲怯怯地望着我,眼里闪过一丝亮色,很快又暗淡下去,仿佛一下子很空洞,很难与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对接上,这种空洞触到了心里柔软的地方,我连忙走上前去,第一次帮母亲扣衣扣,然后蹲下身子,轻摸了几下血口子。
  
  母亲的脚依稀有些红肿,她本能地往上缩了缩。
  
  "想起来了,好像丢在看守所的铁门那儿了,"母亲抠着后脑勺,想必是有点儿痒,她的头发里有碎草末,"戴帽徽的好凶哦,把我当叫花子撵,还大声恶我,说再不走开,就把我关到号子里去。他这么一恶,我恼火得要命,脱下鞋子就砸。"
  
  "砸到人没?"
  
  "冒砸到。那个戴帽徽的一跳就躲开了,鞋子只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掉进臭水沟里了。我便从地上捡起半截砖……"
  
  "捡砖头搞么事?"我的心一紧,生怕母亲糊里糊涂做出过分的事来,就连忙问。
  
  "不让戴帽徽的拢来抓我唦。"母亲稍稍停了一下,思维好像清晰起来,"他腰里挎着枪呢,我才不怕,有么事好怕的?一把老骨头地人了,一枪蹦了算了,免得拖累你们,就是……就是放不下你那遭难的……"
  
  母亲凝噎住了,眼角的泪花在夏阳下闪烁。刹那间,好像无数蚂蚁一样的小东西在撕咬着我的身体。
  
  蹲在地上,我说,妈,让我背你回去吧。母亲先是不答应,见我很执拗,才不好意思地趴在我的背上。站起来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怎么这么轻呢?简直像个孩子。突然,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每次放学下雨,或肚子疼看赤脚医生,母亲总要我这么趴在她背上,也许是我有点儿重的缘故,每向前走几步,她总用手掌垫在我的屁股下狠狠地托几下,见我肚子疼得难受,就胡乱编个野人吃伢儿的故事。
  
  "妈,现在正是审案子的时候,你见不到人的,跑么事唦。"背起母亲,我轻轻地说。
  
  母亲没理会我,继续说她自己的:"在铁门那儿,戴帽徽的不让进,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骂人。该天杀的,砍脑壳的!骂着骂着,垸子里出来一张黑色的乌龟车子,我想,里面肯定有当官的,就学戏里的秦香莲,爬起来跪在地上喊冤,青天大老爷,我的儿子冒犯罪,你们搞错哒,快把我的幺儿子放出来……"
  
  "乌龟车子竟然真的停了下来,里面钻出一个当官模样的,他先是问你弟的名字,接到就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真是好人,难得的好人哪!他把我带到看犯人的房子里。"
  
  "房子里隔着两层玻璃,看到你弟,不晓得是么回事,我的手抖得像筛米,再怎么不争气,还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唦!我就对着玻璃喊,儿,我儿!他听不见。我就比画他拢来,隔着玻璃摸他的脸。砍脑壳的,瘦了好多哟,叫他听话,就是不听,这下遭孽了吧。"
  
  母亲边说边咂嘴,我知道她肯定渴了,身上没带一块钱,肯定没吃没喝。幸好,前面就是红栏桥,我叫母亲嘴巴歇会儿,虽然我很想知道母亲怎么摸到县城的。
  
  时间早过中午,路上的沥青冒着热气,有的甚至开始融化,踩在上面,鞋底滋滋地响,意杨树上的知了拼命地叫个不停。走到红栏桥的时候,我缓缓放下母亲,问她想吃点什么。母亲抿了抿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讪讪地说:"伢儿,好想吃碗汤圆。"
  
  汤圆?我愣住了。这个季节哪来的汤圆撒,餐馆又不像自己家里,可以储存点汤圆粉,更何况红栏桥只是公社下面的一个小管理区。
  
  叮嘱母亲莫动,我连跑了几家餐馆,都没有汤圆。于是买了四个肉包子,一瓶矿泉水。回转的时候,几辆岳阳和沙市的中巴客车交叉驶过,母亲缩着脖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望着过往的车子和行人,傻傻地愣在飞扬的灰尘里。
  
  母亲伸手接包子的时候,看得清她手背上蚯蚓似的青筋,和指甲缝隙间的黑垢。她向公路旁挪了几下,背靠在一颗粗壮的意杨树上,口含矿泉水的瓶颈,缓缓仰起头来,喉结上下滚动,传过来咕隆咕隆的喝水声,然后瘪着嘴吃起肉包子,她嚼得很快,咽得也很香,好像几天没吃过东西,也从未吃过肉包子似的。
  
  这个时候的我,真的很想几步跨过去,将脏兮兮的母亲搂进我的怀里,用手指轻轻梳理她蓬乱的头发,像一个父亲一样抚摸她的驼背。
  
  但是,我站在原点却一动未动,因为我吃惊地发现,母亲抖抖索索地拿着包子和瓶子,巴巴地望着西边县城的方向。
  
  紧接着,她瘦小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矮,直至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以为母亲是累了的缘故,当她伏向膝盖的时候,我依然这样地认为着。
  
  但模糊的视线里,母亲的身子竟一下一下地抽搐起来,像枚瑟瑟发抖的杨树叶,没有想到的是,她伏在膝盖上的身体里,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母狼一般的"嗷嗷"嚎声。
  
  刹那间,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沿着脸颊恣意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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