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雀
《乌雀》
止步于猜测的故事
引子
1949年,寄北镇再度迎来深秋,阳煦的阳光,凉爽的清风,满山层林尽染,大地一派秋景。
我左右胳膊都架着铁拐杖,拖着残破的双腿躺到藤椅上,缓缓摇晃。
院落里的金茶花如期绽放,大片大片宛如秋日降临大地,而它们总会吸引来乌黑的雾霭。
那是我放养的一群乌雀,每到金茶花盛开的秋季,它们便成群飞回院落,将金茶花糟蹋得一团糟。可我偏偏爱看这景象,好比看着最珍爱的人回归,将我狠狠呵斥一顿。
孙女大抵是不理解的,戴着口罩,拿着笤帚驱赶乌雀,来回无果后跑到我跟前,依旧抱怨:“白爷爷,我真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乌雀,你看它们又将院子弄得一团糟,听我句劝,来年这金茶花也别种了。”
“是雀,羽实可制衣,心良可入药,世人畏其色而弃,悲乎哀哉。”我喃喃自语,偶然的一只乌雀扑腾落到左手背,在手背划出几道抓痕后远飞。
我轻轻抚上抓痕……凉凉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让她照张相片,炮火毁了整个镇子,丁点可以回忆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只剩乌雀了啊……”
1
白沉秋,自有意识以来,师父便这么唤我。他老人家仙逝得早,仅仅来得及告诉我,我的爹娘是为朝廷所害,爹娘临死前将我托付给了他。
师父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师,我得到他的真传十六岁独立测风水,大约也是他觉得后继有人了,没过多久便也去世。遇到舞鹊是在师父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季,我得到寄北镇钱庄的邀请,前去一测风水。
寄北镇离开我居住的地方一座山,山上种满金茶花,大片片漫山遍野,风拂过好似金色的浪涛。众人为此赞叹,我手中罗盘的指针却不停摆动。
非是大凶,岂能如此?
我抬起臂膀不安地望向天空,苍穹似一匹洗干净的蓝色抹布,一片游云都没有,甚至是静止。
不协调的风,再次拂身而过,不是从天幕过来,而是从身后。
伴着陡然而起的嘶哑狂鸣,乌黑的云急速逼近金茶花海。
几个胆小的家丁首先落荒而逃,剩下两三个胆子大的护在我身前,却也在看到乌云之下还有个巨大的人影后,踉踉跄跄跑没了影。
乌云是由众多的乌雀组成,身为风水师的我一眼认出。然而那团黑色的巨影更像是一个有手有脚的人,身长足有七尺,略显笨重地走入金茶花海……
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手中的罗盘抖动得越发厉害,双脚一次次抬起、落下,缓缓靠近黑影……
乌雀似乎是意识到我的靠近,一只接着一只袭击我,我不停挥舞手臂驱赶,它们便在我双臂上抓出道道血痕。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几乎快让我看不出路……我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乌雀害怕哨声。
我卯足劲吹口哨,一声高过一声,乌雀果真渐渐散开,眼前的黑影也开始害怕颤抖,乌雀从它巨大的身子上飞走,它渐渐变得矮小,最后好比泄了气般倒入金茶花海,消失踪影。
不,它没有消失。
我拨开花海,旋即倒抽口气,因为对视上一个黑发披散满身的女孩。她的眉细长如柳叶,她的眸子像是琉璃,亮亮的,像是山野里的清泉。她裹着乌黑的披风,都是由乌雀的羽毛制成,伸出在外的细白胳膊上缀着一个精巧的铃铛。
她紧紧地拽着披风,异常恐惧看着我。
我显然是愣住了,半晌才轻轻道:“……你,那个……我不会伤害你,你走吧。”
我皱了皱眉,便听到她绵软的声音传过来:“救命……”
四周静得只剩下她越发紊乱的呼吸,几下之后,她晕了过去。
2
我捡到舞鹊是在1906年的秋天,她趁着乌雀们成群结队飞离谷底,制了件羽毛披风,用它裹着乌雀,让乌雀带她逃离了谷底。
她的声音很好听,轻轻地和我讲着曾经的遭遇:五岁那年,她的一家人被活生生从山顶扔入谷底,娘亲拼死护住怀中的她,她和爹爹活了下来。他们二人在谷底艰难存活八年,爹爹死后,她逃离了谷底。
她说得那么柔,以至于让我听得不那么痛苦。她不识字,也没有名字,爹爹唤她娃儿,她便给自己起名乌雀。她说着便将手上的铃铛摘下来给我,后道:“这上面刻着四个字,很漂亮,爹爹生前一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你能告诉我么?”
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四个字:明定国是。
四个字足矣解释她如此的命运,1898年慈溪再次临朝训政,下令捕杀参与戊戌变法份子,这其中便应该包括她的一家人。我暗自猜测着,五岁时的她或许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尘本无心。”
她低下头,眼睫垂下来像两片羽扇,然后慢慢地显露不解神色:“是什么意思?”
我摇摇头,将铃铛还给她。我知道随便的四个字肯定不能说服她,灵光一闪才用师父说过的这四个字去糊弄,可是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至今都没弄懂。
“那么,你今后打算去哪?”我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看着她。
她摆弄着铃铛:“不知道去哪,也没地方可以去,爹爹同我说过,只要活着便有希望,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她这么说着,语气淡得像是秋日里一丝高寒的风,带着微微的惆怅。我仿佛捕捉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又仿佛没有,只能试探着问:“你留下来吧,师父去世之后我始终一个人,测风水需要一个助手,我收你为徒,如何?”
我拍拍衣物起身,竟然高过她一个头。我身着素白鹤氅,她身着漆黑长衫,我两站在院子里格外引人注目。我盯了会她的眸子,见她毫无反应,叹了口气往屋子走:“不强求,如今你也醒过来,是去是留自己决定。”
走到门槛时,我犹豫了下,还是回了头,却见她极为困难地吐出两个字:“师、父。”
我唇角勾起:“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以后改名舞鹊,起舞的舞,喜鹊的鹊,比乌雀好听多了。”
3
寄北镇钱庄的家丁次日再度翻过山头来请我,只不过这次他们个个都鼻青眼肿,想来挨了不少打。我因为担心舞鹊一个人留在家中出事,便带上了她,然而她不愿脱去身上脏兮兮的黑长衫和羽毛披风,异怪地跟在身后。
那件黑长衫并非女子衣服,又过分宽大,肯定是她爹爹的衣服,舞鹊或许是觉得换掉它会失去安全感吧。
随行的家丁有几个对舞鹊窃窃打量,直到入到钱庄,舞鹊的举止反变得规规矩矩,连跨门槛先提哪只脚都没有出错。
还当真是来历不凡。
我在心底感叹,钱庄夫人匆匆相迎:“白先生终于把你盼来了!我家老爷卧床一个月,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靠你了啊!”她双手抱拳放在身前,一副焦虑万分的模样:“先生需要准备什么,我马上吩咐下人去准备。”
“无需准备,法器我都已带着,夫人领我们绕宅子走一圈便可。”我轻唤一声舞鹊,她毫无反应,我再次冷呵一声,她才如梦初醒将东西递到我手中。我轻咳一声:“夫人,请。”
钱庄夫人狐疑舞鹊一眼,倒也没敢说什么,领着我们绕走在钱庄里里外外,还不忘念叨,老爷是多么多么的好,如今病得多么严重,她是多么想回归往日生活……
我始终注意着手中罗盘,好像在听着夫人的话,又好像没有在意,一路走到院子的石凳旁,一拂衣袖端坐而下,发问道:“怎么没见贵公子?”
舞鹊赶紧走到我身后,安静站立。
钱庄夫人尴尬一笑,心虚着:“他出去了,过会才能回来。”
测宅子风水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是看主人的面相八字,这一点钱庄夫人怎会不知,她既那般焦急老爷病情,又怎会放任自己儿子出去,其中必有隐情。我坚定道:“既然如此,便只能等贵公子回来了。”
“白先生不要急,我这便派人去把孩儿找回来。”
抛下这句话,钱庄夫人转身而走,空留下看守我们的家丁。我在石凳上坐了会,回头看着舞鹊,她仍旧那么乖地站着。我招手示意,她低着头靠近:“……师父。”
糯糯两个字,让我露出无法掩饰的笑意:“这么快便喊习惯师父了?我现在问你,你曾经住的地方是不是比这儿还要大,还要漂亮?”
她点了点头。
“那你喜欢那儿么?你想回去么?”我继续追问。
她似乎愣了下,片刻后轻轻摇头。
我安心不少:“那为师便安心了,因为我也不喜欢那儿,是那儿害死我的爹娘,这仇我早晚都要报。”忽而拍上她的肩膀:“扯远了扯远了,总而言之舞鹊今后跟着我,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
也就在此一瞬间,我觉得收徒儿的感觉好到无法形容。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院子后方传来激烈的争吵,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异怪的男子被家丁驾着往院子走,他一路都在奋力抵抗,导致架在脸上的玻璃片掉落在地,一双凌冽的眸子更加清晰。
他近了,更近了……
家丁终于松开束缚,他咬着唇,对我嗤之以鼻,一言不发。从后方匆匆赶来的钱庄夫人慌忙低头认错:“真是让白先生见笑了,钱穆自小被我们惯坏,非说什么不信风水。”
我会意点头,对钱穆道:“家父病重,身为其子便是这般态度?”像钱穆这样的怪人,如今是越来越多了,我不大喜欢他们。
钱穆身形颀长,一身漆黑便更显得神秘,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白先生,抱歉,我正是担心家父身体才不欢迎风水师,家父的病需要用药医治,而不是你们所谓的法事。”
“天地人和一、阴阳平衡、五行相克,样样都影响病者,公子并未见我施法,又怎知我治不好白老爷的病?”
我以为还会同钱穆争辩会,他的眸子中忽然倒映出舞鹊的身影,便掠过我径直走向她,拽下她披风上一片羽毛,打量片刻后,像是质问般开口:“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乌雀的羽毛?你是不是知道乌雀集中的巢穴,带我去那儿!”
4
“告诉你可以,但是你必须先配合我师父完成法事。”
舞鹊的声音实在是好听,像瀑布里的水珠一下子溅到我的心口上。我和她的师徒情分尚且不足一日,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我意外。
“行。”钱穆收回手,对我抱拳道:“请白先生明示,我该怎么做?”
一场原本的闹剧就此打住,我顺利完成法事领着舞鹊回去,钱穆没有追出来。舞鹊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回到屋子自个卸下羽毛披风,梳理起头发。
她这是跟定我这个师父了。
可毕竟男女有别,我在屋内拉起纱幔,隔开两张床榻。
舞鹊躺在离我丈远的地方,我们一同等到蜡烛燃成灰烬滑落灯台,都没有睡着。屋外的秋风刮得猛烈,卷起地上的沙石哗哗作响,舞鹊好听的声音再次响起,轻轻试探:“师父,睡着了么?”
我以手敲了下床杆,示意没有睡着。
她喃喃道:“……谢谢师父收留舞鹊。”
我听到她翻转了身子,闭眼欣慰:“这屋子风水不好,老是收留无父无母之人,当初我的师父也是这么收留无依无靠的我。我的师父是个很厉害的风水师,他明知此处不吉祥,还执意留在此。”
“为什么?”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不知道是否会归来的人,他同我说过,只要留着口气,就要等她,就必须等她。”
“那他后来等到了么?”
我轻轻摇头:“没有,他到了死都没有等到,可是他很开心,是笑着离世的。在这世上,想做的事和必须要做的事,都敌不过残酷的现实,到头来被逼着做从未想过的事。我的师父虽然前半辈子被逼着做了许多意外之事,后半辈子却始终在做想做的事,他是幸福的。”
说到这里,我突然难受起来,在愈发混乱的世上活着,我想做什么,必须要做什么,又被逼着做什么,竟然分不清界限了。继承师父的风水术,替爹娘报仇,便是我活下去的目的?
得有多么空虚,多么悲伤,才让我变成如今的模样。外人眼中我始终是个毫无感情的风水师,然而只有我自己再清楚自己不过,我仅仅是活着而已,没有灵魂的活着。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舞鹊没有再说话,片刻后我听到她有些沉重的呼吸,她睡着了。
5
次日清晨,我脑中昏昏沉沉,似乎听到有急促的敲门声,向床榻外侧挪动了下身子,又挪动一寸,而后……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来,是被开门的嘎吱声惊醒,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我隔着纱幔隐隐约约看到来人是个男子。
他将手中提盒放到桌上,言语中透着几分歉意:“昨天实在失礼,家父病重,听说用乌雀幼鸟的心做引子,可以减轻病情,可是乌雀群体性太强,它们的幼鸟只有在集中的巢穴可以找到,我多次寻找它们的集中巢穴都无果。”
看来来人便是钱穆了。
“那你怎就断定我知道?”舞鹊横在纱幔前,似乎是在护着我,不让钱穆靠近。
钱穆转而靠近挂在墙上的披风,伸手抚摸:“这上面有幼鸟的羽毛,怕是你自己都没有察觉。”
“哈哈哈,钱公子观察真是细致。”我突然冷冷发笑,从床榻上坐起来,却也只是端坐着,隔着层淡青色的纱幔,显得有些荒凉:“可是,我凭什么帮你?”
他没有惊慌的意思,一步步靠近我,隔着层纱幔,对视上我:“白先生可能搞错了,我前来是与你道歉,然后请求舞鹊帮忙,这是两码事。”
“舞鹊是我徒儿,怎么就是两码事?”
他推了下脸上的玻璃片,轻笑一声:“骗别人尚且可以,骗我还差那么点。前天家丁回来请罪时并未提及有舞鹊一人,她打扮如此异怪,家丁不可能没看见。何况她与你之间完全没有默契,加之屋内的纱幔悬挂不齐,显然是临时拉扯。如果我判断没错,你和舞鹊也就刚刚认识一天。相当于陌生的二人,我请求舞鹊帮忙,与白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钱穆果真与我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言语谈吐间满是自负与出生优越感,他的盛气凌人有底气,而我只是故作高冷的空虚。
但我不想输给他:“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钱公子不曾听过?”
而与此时,舞鹊应景地和声:“徒儿全听师父安排。”
我真是捡到宝了,一个都不用调教的乖徒儿。钱穆意识到自己的鲁莽,终究还是坐下来与我耐心谈话。
整个过程我都没有走出纱幔,直到最后我点头答应让舞鹊帮忙,舞鹊取下来墙上的披风,让钱穆披上,我才走了出来。
舞鹊只能领到钱穆山崖口,钱穆披着羽毛制成的披风便不会受乌雀攻击,他需要独自一人入到集中巢穴去捉幼鸟。
临行前,钱穆踩在厚实的落叶上,黑雾的披风,长长的羽毛遮住他的下颔,他说话的时候那黑色的羽毛便微微地拂到他唇边:“多谢姑娘。”
舞鹊愣愣看着钱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崖深处,我将她拉到身旁,替她拂了拂肩头的落叶:“回去吧,从今日起我教你风水术。”
她点点头,转而拽着我衣袖,一步又一步往回走。
6
那日夜晚,我做了个噩梦,梦中有个浑身是血的男子被一群乌雀追赶,满世界都是嘶哑的叫声,混乱而可怕,他踩着血水奔逃,便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舞鹊……
我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全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又仿佛乱得可怕,我看到男子跪下去把舞鹊抱到怀里,胡乱地抹去她嘴角的血液,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
周遭透骨的凉意变得越发真实,我从梦中惊醒,舞鹊依旧安静地躺在离开我丈远的床榻上。
我以为我们同钱穆的故事就此结束,几日之后,他再次登门拜访道谢,还特地给舞鹊带来套粉色的袄裙。我不大喜欢那套衣裳,特地跑到集市给舞鹊买了件纯白的连帽披风。
舞鹊裹着披风的模样格外好看,迷蒙的雪花里,隐隐约约的那张脸透着浑然天成的美,便像是山溪里融着的薄冰,沉沉浮浮,又带着薄薄一层绿意一样的美。温温润润的,却又透着凉意,叫人能窥探一二,却又不敢全看。
入春后,钱穆在院子里的书上绑了个秋千,极高,晃荡上去能看得到远山上朦胧缭绕的云雾。我没有拆掉这个秋千,原因是舞鹊说坐在秋千上,能远远看到师父是否在回来的路上。
她忽而跳下秋千,笑着对我道:“钱穆来了,还带了好些东西。”
我斜着眼看了看她,那目光凉凉的,像是昨夜的寒风,一下子就把她吹懵了,她安静下来:“师父是不是不喜欢钱穆?”
我没有回答,钱穆来后依旧同往常一样交谈,他家底殷实,他想法新奇,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本该是件幸事,他把我的院子当做一个活动自由之处,日子久了,我却渐渐发现钱穆远比展现出来的复杂。
偶然一次我看到他写的东西,竟在里面发现‘明定国是’四个字,他和舞鹊死去的爹娘是一类人,也难怪他会那么在意舞鹊。
日子依旧过着,我会带着舞鹊外出测风水,钱穆三天两头跑来我的院子聊天,他来的次数多了,夏蝉冬雪,他捉了好几回萤火虫给舞鹊玩。满山的金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始终站在他们远处,淡淡地看着他们二人玩耍。
世人常说,一切的相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我们三人的命运或许就在这一日日的相处之中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在舞鹊的眼中,我就是一冷冰冰的师父,除去应有的关心,几乎没有喜怒哀乐。而钱穆就不同了,他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他们在一起很般配。
冬风刮过我的心口,凉凉的,疼疼的,我依着院子中的秋千架坐到地上,远眺雪山烟云缭绕。
7
我清楚记得是收舞鹊为徒的第四年冬天,钱穆上门提亲,舞鹊躲了起来。
钱穆并没有失望,并说着没事,他可以等她回心转意。离开的时候,钱穆骑着马走过长长的山道,马蹄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舞鹊和钱穆单独相处的机会不算少,他突然的提亲,她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舞鹊话虽少,脑袋很聪明,怕是之前便已拒绝过钱穆,是钱穆不死心才执意上门提亲。
我太了解舞鹊,钱穆离开后,果真在枯萎的金茶花海中找到她,她正若无其事地玩着雪。
那是我唯一一次跟她发脾气,其实也不算发脾气,是语气太过冰冷吓到了舞鹊。
舞鹊已经十七岁,她不可能一辈子跟在我身旁,找个好归宿才是正途。然而她执意留在我身边,令我不禁高呵出声:“为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哪天为师死了,你是要守在那破院子里?”
“师父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她说到这里,突然难过起来,眉头也蹙起来,眼泪啪嗒落到积雪上,融出一个温热的点。
我有些慌了:“我不是骂你,今后的日子还很长,我早晚会去报仇,到时候是死是活都是未知,你若是能找到个好归宿,我也能安心不少。”
她抬起头,洁白的面颊上是盈盈的两道眼泪,喃喃开口:“我办不到。”
我没能理解她为什么办不到,后来的日子里,她变得更为乖巧安静,几乎不曾犯错。第二年入夏,我终于收到一个黑匣子,里面放着一把枪,舞鹊头一回见到枪支,心底深深意识到已经没什么能阻止我的复仇,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答应嫁给钱穆。
这回轮到我诧异,她面上毫无表情:“如果我的出嫁能让师父安心复仇,也算值了,师父专心复仇,才能平安归来,不是么?”
婚期定在三月后。
钱穆高兴坏了,拍着我的肩膀称兄道弟:“沉秋,以后你就是我钱穆最铁的哥们,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对着天空开了枪,冷哼一声:“你尽管将舞鹊带走,我什么都不需要。”
“你还真是铁石心肠,自己的徒儿出嫁一点不舍都没有。”他凑到我耳旁,故意调侃:“你知道吗?舞鹊经常在背后说你坏话,她和我说,她的师父就是块冰石头,要不是因为你是她师父,她早就离开你了。”
“哦?她居然还敢说这样的话?”我应和着,心头却一阵顿痛,不明缘由。
8
婚期越发临近,事发那天因为下雨的缘故,天黑得格外早。
我灭去烛火准备入睡,钱穆带着一帮家丁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带着我和舞鹊往外逃。
我们骑在马上,连挡雨的东西都没有,一路狂奔。
“发生了什么?”我质问。
“打起来了,快逃!”钱穆在前方领路,忽而勒马惊停:“完了,前面也起火了,我们必须冲过去。”
“什么!”我难以置信,抬头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火海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后方的舞鹊拽上我的衣角,音嗓颤抖:“师父……我怕。”
好端端的,怎么说打就打起来,滂沱的大雨来不及扑灭火势,雨水将寄北镇冲洗得零零落落,暗色的血液没到脚踝,昏黄的灯光在屋檐下飘飘摇摇,满世界都是杀伐声,混乱而可怕。
杀戮还没有逼近眼前的着火街道,我一把将舞鹊拽到自己身前,埋头冲过火势。火势后方街道还没有前方惨烈,人们正在急匆匆收拾东西逃走,我和钱穆骑着马突破人群而走。
他面色焦虑:“早晚都会打起来的,爹娘给我安排了逃走的轮船,沉秋是否一起?”
“我不走。”
“不走?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勒马而停,将马背上的舞鹊抱到钱穆马上,后翻身上自己的马:“大仇未报,我会加入送给我这把枪的组织。”我略微侧过身,露出白色衣袍下的枪支。
“师父!舞鹊今后还能见到师父吗!”舞鹊的情绪终于变得激动,她的目光落到前方一个没有逃走意思的照相馆:“我听说过照相,它比画像还要栩栩如生,我能不能和师父照张相?”
淋漓的雨里,她的一双眼如同夜色里亮眼的星。她全身被雨淋得湿透,手里扬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我突然觉得她天真得可爱,在逃命的情形下还能想到照相,便笑着摇了摇头,快马加鞭,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他们。
今后,也不要再见了吧。
9
我抱着复仇的心态加入革命军,推翻清王朝后变得无比空虚,我失去了活着的动力,但凡有打仗都申请参加。颠沛流离,出入生死的日子在我身上留下越来越多的疤痕,我不再是那个风轻云淡的风水师,皮肤也越发粗糙。
国民政府成立后,我回了趟寄北镇,那里被炮火夷为平地,偶尔能看到几个人,他们都不认识钱穆,更不知道舞鹊。
我不知道他们逃去了哪里,思念愈甚,偶有一次听到战友聊到隔开两个营地的后勤部队有个美人,名字刚好是舞鹊。我难以置信,难道他们没有逃走?难道他们也加入了组织?
自那之后,我一直找机会去后勤部队,却次次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去成。后来终于等到扎营休息,我狂奔三天三夜,到了后勤部队,他们却换了班。我还是没能找到舞鹊,悲怆之下吹起口哨,一声高过一声,最终惊飞几只周围休憩的乌雀。
乌雀,舞鹊,她一定来过这儿,她没有走!
种种猜测掠过脑海,令我愈发不安,我希望后勤部队的人是她,又不是她,钱穆答应过我会照顾好舞鹊,可他们到我走都没有成亲,舞鹊看似温柔,骨子里脾气倔得很,又怎是钱穆能说服的?
舞鹊能够在谷底生活八年,执着和坚忍早已超过了我。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和她说过的话:“我的师父是个很厉害的风水师,他明知此处不吉祥,还执意留在此……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不知道是否会归来的人,他同我说过,只要留着口气,就要等她,就必须等她。”
——那后来他等到了么?
哐当。
舞鹊的话回响在脑海,我倏然掉落手中的枪支,眼泪悄无声息从脸颊滚落。舞鹊会不会在等我?她不可以等我,她千万别等我……
尾
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里,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之事。1937年战争全面爆发前,我已经娶妻生子,汶幼是陪我走完后半辈子的人,在我后来被炮火轰断双腿的日子里,是她照顾我的起居生活。
年过花甲,我带着汶幼回到重建的寄北镇,在曾经和舞鹊居住过的地点搭建起新的院子。
我们从此定居下来,我在院子里种满了金茶花,每到秋季便会吸引来许多的乌雀。
它们铺天盖地,它们啃噬美好,让我笑着泪流满面。
我渐渐明白了‘尘本无心’四个字的含义,当年我的师父,便是处在这样的心境中,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等着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我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是我还是在等,只要留着口气,就要等她,就必须等她……
故事的最后,孙女放下了笤帚,坐在金茶花瓣散落的地上,好奇着追问:“白爷爷就再没见过舞鹊?她究竟有没有逃走?她究竟有没有加入后勤部队?她……爱的是你吧?你、也爱她,是吗?”
太多的不确定,都被深深掩埋在血尘满面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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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Ⅰ白衣剑客(玉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