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在出山镇那个三面环山的小乡村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刚刚十八九岁的小舅舅风流倜傥,皮肤白皙,十指修长,能说会道,学识博闻,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每回学校考试都是第一名,更是一帮乡下小姑娘趋之若鹜、媚眼逢迎的对象。我记得舅舅不喜欢甚至是憎恨长胡子,当一圈小胡子长出来,他用女孩子拔眉毛用的眉钳一根根拔掉,连唇边的小绒毛也不放过,长一根拔一根,当同龄人已是胡子拉碴的时候,他的下巴依然干净白皙,清秀飘逸。“追他的姑娘排成排”只是少许夸张罢了。舅舅在那里念书到中学毕业,据说收到的情书多到似雪花片片飞。后来,他参加复读在我家暂住一年,我有幸见识了传说中的盛况。
小舅舅只比我大7岁,他十八岁时,我已11岁,正读6年级。只不过在新学校刚刚一个月而已,在上学的路上我就见到在路口等他上学的女同学。那个时候的女孩子还是欲说还羞娇怯怯我见犹怜的居多,谁敢明目张胆表白,不说旁人先就吓倒了自己。我不止一次见到围在舅舅身边的男生女生,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前支架,后座上,一辆车能坐四个人,一路狂飙着张扬大叫着呼啸而去,后面轻尘荡漾,引得路人不时驻足或躲避或观望。邻居有一个叫一丫的女孩子正和舅舅同龄,只是不同班。总是刻意地装做不经意地遇到我,给我一袋锅巴,或者一袋北京方便面,听我边吃边手舞足蹈地大笑。然后小心翼翼地询问一些关于我舅舅的小新闻。我当然知道她是小贿赂我,我狡猾地把舅舅的糗事一件件抖搂给她听。别看舅舅在外面穿得光鲜,其实农村的孩子窝囊着呢,他可以一星期不洗脚,晚上袜子一脱,我捂着鼻子就跑了。他的脸可要一天洗三遍,外罩裤子一天一换,内衣是非得妈妈催急了才十天半月想起换一次,上学出门前头发更是拿摩丝喷了又喷,梳子梳得油光发亮,才离开镜子。或许是在农村养成的随地撒尿的习惯,在这里还是出了大门就小便好像还不太避讳人,惹得父亲拿眼睛生气地瞪了又瞪,气恨恨地甩手走了。一桩桩一件件,一丫听得捂着嘴直笑。当然了没过几天,他这些小糗事就小范围地在女生中间传开,女孩子们看到他都捂着嘴笑嘻嘻地跑开了。我只知道有一天他放学回来,用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书包一甩好长时间都不理我。
后来,舅舅考上了河南地质学院,上大学去了。有一次,我听姥姥和妈妈闲拉呱,说有两个他们村里的姑娘哭天抹泪地找到姥姥家,拿着一堆碎布片哭个没完。原来这两个曾经追求过舅舅的女孩子给舅舅的学校寄去了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头套,意思嘛不言自明,农村的姑娘都用这个方式羞涩地表白自己爱的情感,而舅舅不仅没领情,反而把枕头套剪碎又给寄了回来,以表示对她们毫无感情可言,两个姑娘自尊心太受伤了,就跑到姥姥家哭诉个不停,惹得四邻探头张望,面子可丢大了。
我想舅舅在大学里更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蜂飞蝶绕。假期不时看到他身上多一件手工织的毛衣啊,围巾啊,手套之类的,在省会大城市生活的舅舅比在农村时更帅了。后来听妈妈说有一个来自上海,还是一个什么局长家的千金爱上了舅舅,说姑娘对舅舅仰慕得很,要对她爸爸说等到毕业时把舅舅一起分到上海的单位,以后就在上海生活了。我也曾在舅舅回来的某个假期,看到他穿了一件浅紫色又宽又大满是窟隆眼的手工织就的毛衣,我问那是谁做的,我还记得,舅舅明亮的眼睛骄傲幸福地说:你舅母!那个时候小舅舅神采飞扬,所到之处都香风扑面,空气里的尘埃都充满了诗情画意。我想那些花前月下,相依相偎,侬语呢喃,似娇似痴的幸福岁月值得舅舅用后半生的漫漫长夜追忆那过往的一点一滴,一分一秒。我想舅舅每每于寂静的黑夜忆起那段黄金般绚烂幸福的时光,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时间定格,空间停顿,夕阳下金灿灿的操场,她为他递上的那条毛巾纯白得无以伦比,熙熙攘攘吵闹不休的餐厅里共进晚餐的甜腻,牵手徜徉在郑州的大街小巷神采飞扬,都让在后半世孤独地暗夜里无法安眠的舅舅细细回忆那些迷人幸福得要醉过去的时光,一定泪湿沾巾,长流不止,恰如窗前隔个阶儿不停嘀嗒的雨点,直到天明。毕业际来了,人生的重大打击更是不期而至。姑娘的妈妈来棒打鸳鸯了,盛气凌人地正告舅舅,她的女儿是要和某部长家的儿子比翼双飞的,你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穷小子想都不要想,还想借着我女儿分到上海飞黄腾达,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姑娘哭肿了双眼也感动不了母亲,被生拉硬拽地拉到车站,和舅舅从此天涯两隔。接着有权有势的同学都被分到了各大局委等机关,没关系,没钱没势没根基的舅舅被分到了南阳西峡一偏远的金矿。他骄傲辉煌的前23年至此开始一步步走向没落,后23年如炼狱般沉重孤独难捱的日子拉开帷幕。
矿区远离城市,在一处山角旮旯里,从西峡县城出发要走大半天,倒四次车。灰头丧气的舅舅提着行李和报到条来到这里,刚刚入秋,正是满地黄花堆积的时候,长叹几声“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啊。所幸那时大学生还比较吃香,做为技术员,又能说会道,擅长拍领导马屁的小舅舅倒也颇受重用,除了上班,跟着领导日日小酒不断,大有借酒浇愁的快感吧,每酒必醉,喝得人事不省方止,那两年酒量不断攀升,经常一斤靠上。日日如此,晚上醉得一塌糊涂,白天醉眼朦胧,过了两年很是逍遥犹如李白般狂放不羁的日子。春节回家探亲,姥姥开始操心儿子的婚事,舅舅一句:矿上哪有什么好姑娘,都是一副狗不吃猪不啃的模样,噎的姥姥好大一会儿喘不过来气。
或许酒精的诱因,也可能是潜伏于身体的病变,舅舅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听使唤了,指节僵硬,膝关节凉疼甚至无法弯曲,从27岁开始,他便踏上了漫漫求医之路。河北洪湖专治股骨头坏死医院,他在那里治疗了一年多,被确诊为股骨头坏死,身体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手不能握,手指只能硬硬地伸着,脖子不能随意转动,要回头看只能把整个身子都回来,手臂不能弯曲,像挠后背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再也做不了。北京,石家庄,天津,平顶山,驻马店都各大医院都有他或长至一年或短至几个月的住院记录。那些年,他充满了希望,只要听说哪个地方能治他的病,就辗转而去,甚至奔波几千里地也再所不惜,每每失望而归。医院的正规治疗不见效果,就打问民间偏方,甚至拜神求佛。我还记得有一次,他让姥姥用一口大锅放满了水架在炉子上烧滚,而他把铺板放在大锅之上,躺在铺板上熏蒸了一个小时,大汗淋漓,浑身虚脱。十年求医,大把大把的药丸苦涩地吃下去,大大小小的银针刺入肌肤,除了五官正常,面部表情基本正常,他成了一个僵硬的人。生活不能自理,穿衣脱裤、大小便都需要有人伺候,吃饭可勉强端碗,行走更是僵硬地一步一挪,膝盖不能正常弯曲,胳膊细瘦如麻杆,瘦骨嶙峋,身高从1米74萎缩至1米67,脊柱弯曲,腰佝偻下来,艰难地走在路上,一颠一跛好像一个戏耍的猴子,过往的行人都指指戳戳地议论半天,再惋惜几句。后来,不再吃药,一是药太贵吃不起,二是药对病情毫无缓解,对自己的病也绝望了,就这样了此残生吧。
到现在,舅舅已年近半百,他连踏出小院的精气神都没了,一来走个十几步,腰腿都疼得酸麻支撑不住。二来世俗的眼光,路上行人的眼神,淘气孩子学他一颠一跛的走姿都让他无法忍受。坐在小院的躺椅上呆呆地看看天,偶尔看会儿电视,日升日落,斗转星移,阳光把小院里洒满金色,再慢慢一点一点抽离直至暮蔼沉沉,一天的光阴倏忽而过,深沉难捱的黑夜来了。四季更迭,岁月轮回,树梢那片枯黄得快要焦碎的叶子终于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漫漫冬夜无奈地落下溶入尘埃,光秃秃的树干让人怎么看都难掩悲凉与孤独。严寒的冬天在北方要持续约5个月,这5个月对于舅舅来说最为难捱,冻入骨髓的凄冷让本来就难以伸展的四肢关节更加疼痛,走几步路都大汗淋漓,手脚都已变形无法伸展,血液循环慢,穿得再厚捂得再暖,手脚依然处处冻疮,裂开的小口子敞开着露出新肉,一滴滴往外渗黄水,冻疮膏摸了一遍又一遍,都无济于事。一直到来年春风吹来,杏花开罢,青杏挂上枝头,手上才慢慢结痂,留下斑斑於痕。有天舅舅半夜入厕,厕所旁的湿地长出的青苔滑溜溜地戏耍了舅舅的鞋底,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的手臂无力支撑他的身躯,左腾右挪地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能让自己离开地面,甚至不能坐起来,声声呼唤喊来母亲,年近九旬的姥姥更是无力,娘俩个真的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惟有泪千行!待姥姥掂着小脚敲开邻居家门,唤来人帮忙把舅舅从地上扶起,挨到房间,换掉弄脏的衣裤,黎明的曙光已照到了窗棂。后来母亲去探望舅舅知道了此事,号啕不止,每每提及,都会无语泪长流。那舅舅心里呢,他的酸楚与无奈、无助是不是已到了极点。
信佛的父亲说舅舅是观音菩萨身旁的童子,下凡尘历劫难而来,就是在上天犯了错被菩萨贬到世间受劫的,待到劫满还是要回归天庭的。真是这样的吗?待到那一日是否也如历劫已满的绛珠仙子回到仙境有天乐来迎呢?绛珠仙子到尘世是为了报灌溉之恩,甘露之惠,愿把一生的眼泪都还于神瑛侍者,舅舅浑身的疼痛又是为了还谁的债?我看着舅舅身体状况一年差似一年,身体萎缩,脏器也开始慢慢萎缩,现代的医疗技术治不了他的病,就连缓解疼痛都无法做到。曾经的岁月里那个俊郎的少年消散在风中,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仰望蓝天,弯腰系上散开的鞋带,摘一片青葱的绿叶,迈开双腿行走在大地上,都很自在,很畅快,很幸福,在有生的岁月里珍惜能举手投足的日子是一份满满的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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