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何处是(西望故乡何处是)
窄窄的公路像根扭来扭去的腰带一路朝山巅捆去,对面来了辆货车,交会不了,我们只好缓缓倒退到相对宽些的路边。父亲喜欢问路,每每出门总要再三确认,这次也不例外。他摇下车窗,招呼货车驾驶室坐着的那个大男孩。
“小伙子,请问一下连天山怎么走?”
“你走哪里去嘛?”
“丰收村。”
“你去丰收村做啥子?”
“我是上面的人咯,回来看看。”父亲说。
“你是哪户家的?我也是丰收的。”那男孩道。语言里有种质朴的少年老成。
“我是李XX,李老师那家的。”父亲说。
“啊,李梦瑛那里的?晓得晓得。你朝前边开,有个分岔路,那里有路牌的,路牌写着连天山……”男孩说。
真奇怪,看他年龄不过十八九岁,断不会是奶奶的学生,怎么将奶奶的名字脱口就能道了出来,好生熟悉似的。父亲说,或许是你奶奶学生的娃娃。
经过了,才想起没有问他是谁家的孩子。
天真热,即便是山里也感觉到夏天来临,阳光一束一束穿过竹叶,竹林浓密葱郁,水田里已插好细弱的秧苗,它们静止站立着,可知没有一点风。我问母亲,刚经过的是不是“哔哔响”——一种儿时摘来做口哨的植物。母亲说不是,那是菜籽,哔哔响长在麦子地里。
这几年,偶尔乡亲传来消息,说公路已通到当年我们老房子附近。很多次想回老家看看,可总因为距离的近,又想着交通方便了,反而从未真正提上日程。此番探路,才知想象仍过于美好,数不清的急弯伴随超过140度或上或下的斜坡,父亲饶是素来艺高人胆大,也不得不一路鸣着喇叭走,怕与车在弯道处相遇躲避不及出事故。
“太陡了嘛,以前你们每次就是这么走出来的?”我问。
“还有你呀。你忘记了?”母亲说,“我幺儿那么乖,每次要走到最后两匹山才叫爸爸抱。”
回忆起我的童年,母亲的声音里充满浓浓的感情。我依稀记得,却又记不得那么确切。只觉得很喜欢听她说起这些事。
车子继续往上爬。山壁垂挂着巨大的头发似的蕨类植物,有些稍微短点的,一支两开,叶片呈Y字形朝两边伸展,乍眼看去像一些鸟张开翅膀熠熠有光地俯在那里。山路一侧不时出现一段坳口,凹进去的部分仍保留着土地最原始的模样,几缕清泉从山上汨汨流下,在哪里滴落,哪里就有一汪浅滩。
“诶,山上的人还有没有捡水吃?”母亲问。
我以为她说的碱水,就接了句:“碱水吃了好呀。”
母亲说不是那个碱,而是用竹子劈开或是中间掏空,将山上的泉水引到家里的水缸,不花钱的水,天生天养的资源,谓之捡水。
哎呀,我声音高起来,说我记得我记得。通常在房子一侧,长长的竹竿接续不断、倾斜搁置,一头朝着山壁泉流,一头对着大大的石水缸。想起不久前看《东亚乐器考》,里面有这样一段:“在庭院一隅,引泉以竹,泉水点滴入竹,反响宛如转珠,音逐步升高,至于其极,而一瞬泻出其水,豁然做砧杵之音,其声四播……”日本人把这个叫做“添水”。“添”比“捡”更具律动性,而“捡”则比“添”多一分宛如乡人面容的素朴,都很好。
路上行人甚少,走了很远,才见着坡上农田里一个躬着腰做农活的白发老太。每驶过一户较为显眼的房子,父亲就说,这是谁谁家的。我本想说这么多年难道不会变吗?又想到各家祖上的地各家起屋,再说路途艰辛,哪里那么无聊会换来换去。
父亲说可能要碰见同学,果然就碰见,他说:“你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李xx呀。”
那大叔手掌一拍膝盖,说:“日你鬼,是你啊!长恁胖!”
父亲少年时是很瘦的,而且清秀俊朗,与现在这中年发福的虎背熊腰自是判若两人。可只要一说,那往日的模样父亲早前说要回来看看,有人热情地嘱咐他,一定要提前讲,让家里人推豆花招待。母亲也馋这山上的老腊肉。只是这次心血来潮而来,不好意思贸然造访,怕给人添了太多麻烦。我们说好哪里也不久留,到老房子瞧瞧就走。
许多房子都空了,土屋自是塌的塌,朽的朽,剩些残肢在竹丛中立着,几根木桩努力地支撑着房梁。瓦房的青瓦白墙尚在,只是门边倚着的柴火不知猴年马月所砍,上面早已结满层层珠丝。灰扑扑的风簸立在屋檐下,这是农人们为麦子脱皮的工具,需用手不停摇一个把手方可驱动。父亲指向天那边远远的山巅,说看得见亭子了。哦,那么那么远的地方,茫茫天地间,一座尖顶凉亭立着,我的父亲肯定无数次想过,那是哪里?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里去?
又说,那不是大姐姐家的一排松树吗?
顺着他的手,我看到了松树。
徒然耳熟,却不知道大姐姐是谁,很多人我都忘记了,他们也说,好多人都不在了。自1993年将爷爷奶奶接到县城,我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响起:“可他们还记得奶奶呢。”山间岁月长,更迭慢,或许人的记忆也就特别牢固吧。
近我们的房子,没路了,坡上必须停车。父亲叫路边那户人家男主人的名字,后面的山里传来女人的应答,“他不在家——”。
再往前走,又叫一个名字。这次也有应答,“他在地头干活路——”
再走我就有印象了,是太医家,有一次我看喂牛从楼梯上摔下来,哇哇大哭,被抱到太医家里上药。
太医家往左,一道坎下,是胖子家。父亲大声喊胖子,有小孩应声,不见人,我们近前,张望片刻才从左侧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走出个老妇,她疑惑地看着我们,只说进来坐进来坐,又问要不要在套屋(客厅)里坐。并没有认出我们。父亲说,你是五孃呀?遂自报家门,那老妇却问我,这是李璇哇?这么大了?结婚在哪里?我笑说没有结婚。
一弯浅浅的水田,没有作物,边角上两只鹅挨个儿浮着,雪白美丽。田埂下就是老屋。
下去的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堆成,长满杂草,不太好走。如果下雨,这对我而言是不能完成的任务。草丛里一只浑身长棕绿色软刺的毛毛虫正在蠕动,母亲认出来是她年轻时很害怕的那种,蹑手蹑脚地经过它。将心提到嗓子眼,仔细探路,坡下回身上台阶,老屋就在眼前了。
青青碧草,点点红莓,绿纱脱落的木头窗格,通往厨房的那扇门被整个钉死封住。父亲说,就是这样子啦。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可能有些感慨,又有些庆幸吧。
奶奶家的房子与隔壁相连,母亲笑着指给我,说那是你儿时的天堂哟。我一看,噢,那是隔壁大伯伯家里“小卖部”的窗子,我记得他整整一个大木箱子的吃食,却像藏满宝石似的,每次沉沉一掀,都能激发我最大程度的好奇。我记得在那高高的门槛边卧着他们家的狗,我跨过去时不慎踩了它,被它轻轻一咬我的小腿;我记得黄昏日落的时候,大人们在这方窄窄的坝子里喝从水瓶里直接泡出来的甘甜的白茶……
我站在屋前,望向山下,昔日层层级级的梯田犹在,只是荒芜了些,又有好些被竹子占领了。我跟母亲说,我以前就是站在这里想啊,我要怎么才能下山,怎么才能回我县城的家。父亲总不相信,说,你编些来说,才四岁,屁都不晓得臭。
再往下的人家里,“四婆”回忆起来,说父亲去当兵了,他们不习惯,因为清早起来没有人唱歌。原来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他是个每天站在山上吼一支歌的兴头冲冲的小伙子。他们说父亲勤快,那时家里就他一个劳力,他把顶替爷爷工作的名额让给姑姑,因为想着姑姑是女孩,留在山里太苦了,要不是后来政策放宽了,父亲得以去当兵,否则可能一生就在这苍苍莽莽的大山里。
他们谈着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像谈着昨日,我在一边,竟有些想哭呢。这一山围着一山,难以想象的曲曲折折坡坡坎坎,一代又一代的人为了走出去,要付出多少努力,又要多少次失望灰心。
他们说如今山上没多少人了,稍微有点能力的都搬去镇上,再好一点就去了县城,有人苦苦挣钱供孩子上学,那孩子也争气,在成都扎稳了,把父母都接去。
也有不大好的,死的死,残的残,残疾的那个也是在成都,在讨饭,孩子和老人在家里。
寥寥数句,在屋子不甚明朗的光线里,讲完了人生。
便是如此,一言难尽,又轻描淡写。
五叔还保持着山里人的习惯,给我们打来一盆洗脸水,挨个将毛巾拧干递到手中。三番五次要留我们吃晚饭,说杀鸡,推豆花。我注意到他们家里有彩电,有冰柜——冰柜虽不实用,却比冰箱更能装,赤脚下地扯草回来的小孩抱着猫,整张脸都是干掉的泥。除了两个老人,五叔和两个孩子都是赤脚。四婆还穿着军绿色的解放鞋。较大的那个孩子,用电水壶烧水,用玻璃杯给我爸泡了一包盒子里仅剩的铁观音。
日头下,微风徐徐来,山中岁月如斯慢。
坐了好一会儿才道别,说定下次还来,回去路上我感慨,说,真是山上一天,人间一年。他们说起往事好似昨日,而我们早已沧海桑田半生过去了。父亲不知怎地,想起来少年趣事,“那时真好玩,苞谷出来就烧苞谷吃,晚上做工回来看星星看月亮,在坝坝头歇凉。”
上山开了好久,下山才十来分钟,经过一个略微热闹的小镇,过石桥时,母亲叹气,道,那年这里出事故,死了十几个,太惨了。你爸来帮忙处理,也哭了的。
她记起那个天色未明的凌晨,那辆车的老板娘给她打电话,说:“英儿……”凄凉仓皇的声音。
父亲负责清理发放遗物,我问都有什么,他说,钱啊,衣服啊,身份证,厂卡等等。
哦,厂卡,就是打工的工作证吧。那辆从县城发往广东的客车,载的都是这大山与大山之间,拼了命要走出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