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印象
故乡有趣的地方很多,村庄四周的围河,老街北边的古桥,粮站门口的老槐树,这些童年的记忆总是带着许多乡趣与奇险,多一些顽皮与欢快。卢集街的路南有一宽阔院落,院中建了一排排高大的仓库。仓库很多,以至排满整个院子,显得十分拥塞沉闷。好在院内东南角有一水塘,长方形的四坡全用石块垒成,周围立以水泥护栏,面积虽不太大却是整个院落唯一景观。水塘的两边各有一块宽敞的水泥地坪,每逢大忙季节,附近的人家总会把田地里收割来的粮食运到这里晾晒。每家田地收来的粮食都很多,又害怕遭来阴雨天,为了晒粮食自然就会找到这里的地坪。人们不光是想晒好粮食其实还准备把粮食卖在这里,这里是粮站,就是收购粮食的部门。记得我家为了抢先晒粮食,父母在收割前一天就会对我说,快去粮站水塘边占个地方。
粮站的大门不是很高,却有二个敦实的门垛,它是由青砖砌成,门垛的顶端有门楼相连,整体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牌坊。看大门的是一个兆姓老头,矮胖身材面貌灰暗,斑秃的前额原本头发稀少,却也梳理得根根清楚,显得端肃板正,面貌严峻。他住在粮站门口的值班室里,平常也不须做什么事,主要就是看着这个牌坊下的破旧铁门,门通常也都关着,只有边侧有一小扇打开。老兆平时会坐于门口摇头晃脑地听着屋里播放的电唱机,唱的都是大鼓书;像三国二晋,岳飞抗金等等。大人们关照孩子不要接近他,说他爱管闲事脾气特坏。有天午后他曾捉住一偷破席子的村民,任凭这个村民如何哀求,他还是铁面无私,最后将此事报告了派出所,为此村民被罚了款不说还被关了好几天。
老兆能说唱许多古今戏文,像秦少游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孩子们自然听不懂,总觉得老兆神秘,脑袋里不知装了多少猜不透的故事。因此有些孩子总会偷偷溜到门口看他,那个值班室很小,里面塞满了东西特别脏乱,像一个狗窝。他喜欢听书,床头的立柜上叠满了唱片,每一张唱片都装在白色的纸袋里,上面用毛笔写着各类名目。那时候农村的文化生活极其匮乏,很难见到可供阅读的成套书籍,而老兆却有许多难得的戏曲唱本,像《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有时候他会藏在自已的房间里,呷上二口小酒半躺在板床上咿咿呀呀地唱上一气:“我劝世人莫好强,争强好斗惹祸殃;要学先人张百让,后增金人福寿长......”老兆常常喝的半醉唱得痴迷,总会边唱边笑如疯似癫,着实吓坏了门口偷看的孩童们。于是孩子们都害怕老兆,胆小的是决计不敢靠过去的。
由于粮站的大门正常关着,前来办事的人需要开门时都要在值班室门口喊上几声,老兆才会慢怏怏出来,那时他手中总会拖着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嘴里哼吟着委婉悠扬的大鼓词。棍子的一头就扣着大门钥匙,我见过故乡街道那些企业看大门的都会拿着这样一根棍子,至于他们为什么把小小的钥匙系在一根长棍上?那或许是防范钥匙丢失的原因吧。当然棍子也可能用于防贼也是权利的象征,更也能凸显出老兆的身份。不管有多劳累,老兆出来开门时腰杆和胸脯总是挺得直直的,棍子在地面拖得咣咣作响,故作一个正式工的架势。老兆开门前还会佯装疲惫地站在门垛旁,向来人问这问那。总之进门了就得盘问几句,这样才能显示出看大门人的职责,更是程序问题。那年月人人羡慕正式工铁饭碗,老兆就是,自然要有一些派头。其实关于他从什么时候到这里上班的我倒不知道,不过我在孩童时代就已见到他在这里看大门了。
记得他值班室外面有一棵老大的槐树,又粗又壮枝繁叶茂,孩子们都喜欢爬上去玩耍。我也喜欢去,不过我幼时偏胖上不得树,只能看着我的弟弟与小伙伴们上树嬉戏。他们说从树上可以看到粮站的后大院,那里有很多露天粮囤,每次检查整修时总会落下一些裹卷粮囤苇席的边边角角。七十年代的农村人家不仅经济紧张有时连烧饭用的柴火也无多余,于是大人们总会让孩子们拿着篮子到外面捡一点柴草,回家当作煮饭之用。此后孩子们在闲暇之余就多了一项任务草。说是去,其实也就是“偷”。街道间一面如镜哪来的柴草,聪明一点的孩子都往街上那些企业单位跑,特别是粮站。自打孩子们看到后院里许多柴草时,心中早已割舍不开。但只要老兆在,他绝不会让孩子们捡走一点柴草,他觉得那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可是孩子们却经常看见老兆自已将那些柴草装上车子拖出大门送人,为此孩子们都特别恨他,在孩子们心中卢集是鱼米之乡,粮站院内的粮囤何样壮观,浩浩荡荡。而老兆把大门整天关闭着,关闭这么多粮食倒还罢了,你还关着这么多可供烧饭的柴草。于是孩子们经常站在他门口顽皮地骂上一二句“老兆大秃子”然后转身就跑,似乎这样才觉得解气。老兆拿这些孩童倒也没有办法,只能又藏到自已房间内,低头叹息。
村民们与老兆都是萍水相逢,对于他的待人接物都不是很了解。仅有个别略知内情的人议论,说老兆的家在卢集公社迎湖生产队,那里是洪泽湖畔,他家过去好像是烈属,所以他才有机会被安排到粮站上班。老兆有时也会走出来逛逛,他喜欢到隔壁建筑站和华大爷家交界的书场,每遇逢集那里总会有外来的说唱艺人在那里表演。有唱大鼓的,敲扬琴的,打锣的,老兆只喜欢听大鼓,而且特别喜欢听周元匡瞎子的锣鼓。说书一般都在上午,华大爷家屋后的宽阔社场上聚集很多赶集村民。他们一层层围坐在一起,凝神静气地倾听说书人将一件件历史与神话慢慢道出。人们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脑袋里掀起无尽地遐想。提到那个叫匡瞎子的说书艺人我倒也见过,祖父喜欢在听书时带着我,我见到这个匡瞎子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他虽然是个瞎子却带着一个漂亮的老婆,书场有人说这个匡瞎子,住在街南的周元村,那里有一片低矮的土墙草房,老兆隔三差五地会拖着从粮管所捡来的柴火送到那里,因为匡瞎子的老婆槐花是老兆的青梅竹马。
在洪泽湖畔一些偏远乡村偶尔会见到一种叫三倒弯婚姻,个别特别贫困人家的男孩讨不上老婆,有那些巧嘴媒婆的游说下会将自己的姐姐或妹妹嫁到另一家,再让另一家的姑娘嫁给他,这是一种极不道德的换亲方式。老兆当年没有同意自家妹子嫁给槐花的哥哥,所以他只有眼巴巴看着槐花嫁给匡家。匡瞎子比槐花大十几岁,他哥哥是生产队长。一家六七口全挤在二间低矮破旧的土坯草房里,匡瞎子每天都有槐花带着他去赶集说书,生活倒是还算过得去。老兆曾在暗地里无数次咒骂着槐花那个让人唾骂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如何忍心将自已闺女嫁给大她十几岁的匡瞎子,现在那老头早已死了多年,老兆每次送柴草时都会偷眼望去,低矮的院落面对着窄长的引水河,河道尽头就是匡瞎子父亲的坟茔。老兆真想走过去骂几声踢几脚,可是屋里坐着匡瞎子,他只能这样望过去,远远看着。
改革开放了,粮站也改名叫粮管所,社会经济也在快速发展,老百姓土地承包后也更加忙乱,孩子们也没有时间去品咂一下这些政策给粮管所带来的意味,都匆匆上初中了。卢集终究是粮仓,秋收开始这里便车水马龙,大路的两侧停满运量的队伍,有手扶拖拉机,有毛驴或水牛拉的平板车,也有手推车各各不一,前来卖粮的农民衣衫朴素,满脸风尘,俨然让人想到他们好像还在广袤的田野躬身收割,眼神带着疲惫与浩茫。院中的大路上洒落许多粮食,毕竟都是种田人,老兆只要看到哪怕就是几粒粮食也会弯下腰去,恭恭敬敬拾起来送到值班室存起。
粮食收购处表面看来倒是有条不紊,公平公正。然而这些农民来卖粮前早已将自家的粮食秤了左一遍又一遍,可是收购员的磅秤几次计算后总是会有差距。于是就会发生争执,收购员态度显然不好总会说“要不你就不卖了,把粮食拖到池塘边水泥地上晒一晒”。前来卖粮的农民都从远道赶来,家中还等着收种忙碌,没办法最终只有妥协。我这些说法倒不是想让大家误解,粮食的分量不足显然会有很多原因,收购员要扣除杂杂质,扣除皮重等等,多多少少会有出入,也必然会引起很多人不满。可是一次在槐花家来卖粮食时却掀起一场风波,粮管所一个外号叫大秤坨的收购员克扣了槐花家粮食几十斤分量,老兆怒火立起,匆匆找来说理,事情发展的尤为糟糕,最终老兆与收购员大打出手直至惊动到了单位领导,事情处理的还算公平,那个收购员不仅赔偿了槐花的损失,还被单位罚了款,只可惜老兆光秃秃的脑袋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疤痕。
我二十几岁时曾在卢集居委会做过主任,那段时间经常因为征购粮的事去粮管所协调,为此也经常接触老兆。这时的老兆对我特别的客气,毕竟他年龄大了脾气也小了。只是每当我重新审踱粮管所新大门时,总忍不住抬起头注视着那棵老槐树,看着高大开阔的的树冠,嗅着深深散发幽香的槐花。记忆中苍老斑驳的牌坊式大门虽然早已不见,却也还能感觉到曾经的那些难忘记忆。老兆显然已没有什么坏脾气,每天依旧会拿出戏本呷着小酒晃晃悠悠地唱着大鼓词,那些唱本都是槐花偷偷送与他的;“胆鼻樱桃口,牙齿白如银,金簪压双鬓,斜插雉鸡翎,雍容而不俗,华贵而无娇,艳似冰霜里红梅,香如盛夏中槐花”,老兆的声音已变得很苍老,他的脸很黑喝了酒显得又红又紫。他总会脱光膀子站在值班室门口唱,对着眼前高大的槐树唱,苍老开阔的树冠上槐花正散发着幽香。老兆经常会一直唱到深夜.....据说有天傍晚,老兆值班室依旧传出鼓词“当里个当,说武松,呼啦啦上前二三步,双手带劲有力量,脚步扯开锁腿的镣,霸王铐子分两张,陡然打开了犯法的锁,好似野马脱了”。远远听到叫骂与打砸声,显然是匡瞎子兄弟带人来闹事,他们发现槐花也在那里因此就诬陷老兆拐骗良家妇女。
老兆的值班室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领导自然不会就此了之。老兆有口难辩,逃进黄河也洗不清,最为可恨的是有个收购员还告发到粮食局,上面的领导更加认定老兆人品与道德出现严重腐败。他们自然会认定老兆有不正当关系,按照他们的心理老兆不可能没有,没理由没有,为什么没有,那一系列排山倒海的发问让老兆膛目结舌应接不暇。最终上级派人多方调查后才知道老兆没有犯罪迹象,只能认定一个造成单位恶劣影响的罪名,考虑老兆年岁已大于是决定对老兆减轻处罚。此后老兆每天都要打扫厕所,推到垃圾,还要在粮食收购时替收购员烧好每天所需的开水。这些繁杂的琐事就是对老兆的处罚,不知是那些人想出来的,他们总是把一些处罚变成一种可供消遣又可细细品味慢慢欣赏的愉悦事情。年长之后逐渐知道,有无数事实证明在我们社会有许多难以理解的评判标准,虽然堂而皇之传之久远却包含着极大的不公正,缺少一种普遍的社会道德衡量标准。老兆疲惫的身躯已经不起这样大的波澜,他倒下了,是脑溢血!他大概住了三四个月时间才回到值班室。当然不是来上班,只是他实在也没有地方去,他老宅也没有房子,粮管所领导还算照顾他,让他继续住在值班室,此时他已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就连老兆自已也感到以后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那年秋末,乡政府小城镇建设规划重新将街道两旁栽以花木,城建部门安排西场队的王洪成把那株老槐树刨了。树很大,根基自是不浅王痴子刨了整整一天。槐树终于倒了,老兆蹒跚到值班室门口,颤巍巍地抬起头叹了口气,四周一片寂静,苍老的槐树已轰然倒地,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等待死亡前的最后呼唤,老兆死死地盯着树枝上枯萎的槐花,似将于这株即将离别的伙伴进行一场情感交割的对话。老兆或许也有过许许多多美丽的梦,现在梦早已走远了,模糊了,只剩下一片失落,一片荒凉。他又颤颤诺诺地唱起“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这几句词原本意境深远,端处高拔,长期以来一直是男女情感离别心理写照,读来荡气回肠感人肺腑,但老兆无心诗文他的思想意境与大文豪大诗人相比显然要逼涩的多,忧郁的多。诗人用放达的心情将心中的儿女情长转化成一种豁达的大丈夫气概,而老兆却将自已无穷哀怨指向一株即将消亡的老槐树莫不是显得过于苍茫悲凉。现在老兆唱大鼓连一个对象也没有,栖栖遑遑葬魂落魄,孤寂的心情既沉重又宁静,声音悲戗而清晰,茫然的人们只能用不解的目光投向那株倒地的老槐树。此后,我再也没人见过老兆,听别人说他可能已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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