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唢呐(唢呐吹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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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誉为当之无愧的 金唢呐 程二旦在潞州剧院演出
  故乡卢集地处洪泽湖畔,那里的唢呐音乐十分诱人,但凡村里有老人仙去,主家首先就要安排好唢呐吹奏班。我自幼对这种声音就特别痴迷,以至于听到这种音乐还会不由自主地落泪。农村吹唢呐的人倒不是艺术家,也没有经过音乐科班的学习,甚至有的唢呐艺人连认乐谱都不会。然而这种委婉声调却能把人藏于内心深处的恋乡心结和悲伤情绪勾引出来,将一个个逝者生前的温和善良循循道出,也让孝子贤孙们掀起无尽的思念而痛泣悲伤。
  
  西场队的澡堂门是个墓地,我不知道它源于何时,有些零零落落坟茔也不知道葬于哪个年代,这一切对于我们这一辈的孩子不知道,父辈也不知道。我爷爷说他在很小的时候这里已经是坟场了,可见澡堂门的历史更为遥远,更加模糊。我对它的记忆也是模糊的,当时孩子们好奇,逢村里的哪家遇丧事时就会立即跑过去听唢呐,从祭仪开始到出殡下地,每一个环节都不会落下,孩子们远远地看着,静静地听着。
  
  卢集吹唢呐最负名气的应该是贺家,贺家是我母亲的娘家,记得我三个舅舅都会吹唢呐,但只有二舅做了唢呐艺人。二舅的个子不高却很精神,吹起唢呐像是祭祀的巫祝在唱诵幕词,似乎能让逝者的灵魂随着他的腔调上天入地,让孝子贤孙们随着这个腔调而流泪悲伤。孩子们都喜欢唢呐,即使是远方村庄有遇丧事的,也会走上好几里路去听。我倒是不必走的太远,每天晚上都会跑到二舅家看他吹上一段。破旧的饭桌上燃着一盏油灯,二舅的唢呐声像油灯的光线一样昏暗幽沉,屋内的气氛被悲伤的曲调不断地放大缩小,缩小放大。微黄的灯光照着他瘦弱的身躯在土坯墙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影子。影子也随着光线和曲调摇晃,朦朦胧胧,抑抑扬扬。
  
  乡村的唢呐正常会遭到人们藐视,因为它的整体布局和韵律节奏没有具体框范,其次还带有许多夸大臆想的成份,以及包含着一种原始生命与宗教色彩的祈愿和遐想。这种充分自由却能透溢出乡村人们的整体愿望与精神主干。就像黑人音乐,起初以集体即兴演奏为主,发展到现在已成为一种世界性的音乐,其间它也遭受许多非议与质疑。世间的事物就是这样,但凡能流传至今影响百世的艺术生命总会有其生存的理由。
  
  这些道理我二舅不明白,也不知道,他吹唢呐只是为了生活,当年他学吹唢呐的原因就是为了能填饱肚子。唢呐声绵绵悠长,有喜有悲,然而他的生活却一直是那样的贫穷与寒戗。说起来,遇丧事的人家总要置办酒席,家境略好的一天要吃上几十桌。吹唢呐的艺人吃饭通常都在最后,旧社会留下的习惯认为吹唢呐属于下三行,也就是不大光彩的职业,让人看不起。早年在破四旧时还把它归纳为迷信活动,让这些艺人根本不敢吹唢呐,那时我二舅也挂起唢呐拿起渔网出去捕鱼。
  
  故乡的男人们基本上都会捕鱼,因为村庄地处洪泽湖畔,水道纵横池塘很多。但鱼塘都属于集体的,任何个人为了私利而偷偷捕鱼的,一旦被抓住名声尽毁不说,还得被批来斗去。那夜,二舅扛着渔网悄悄来到西场队的水牛塘,刚撒二网捕了几条鲢鱼,就听见村里的检查队伍走过来。情急之下,二舅慌忙躺下将渔网勒在脖子间,一动不动。月光如练,生产队长模糊地看见鱼塘边似乎躺着一个被勒死的人,顿时魂飞魄散,惊呆后却又喊不出声来,一转身拔腿便跑,跑去好远才听到他喊,杀人了!杀人了!
  
  此时已是夜半,他喊破嗓子也没人敢出来,倒是吵醒了村口几条野狗一直跟着他不停地狂吠。记得二舅曾说过,待生产队长跑远,他便若无其事的起来拾掇一下渔网,慢悠悠地拿着鱼离开了,消失在濛濛的夜色中。此后二舅再也不捕鱼了,他是老实人,那一夜着实吓得够呛。好在第二年社会上又断断续续看见有人吹唢呐了,二舅又高兴起来。每天傍晚干农活回家,他总会坐到院中的丝瓜架下慢慢地吹着唢呐,也就在那时我常常听着二舅的吹奏而与唢呐结下了难忘的情结。
  
  二舅有个朋友叫路老头,也是捕鱼的,他很爱乡村的唢呐艺术,尤其擅长吟唱京剧。二舅与他很是投缘,他们经常藏在二舅的草房里,喝上二口小酒后咿咿呀呀地唱上一气。路老头唱曲二舅伴奏,起初为了像个样子二舅也会用二胡,笛子之类乐器,但路老头唱的小调与他乐器的节拍配合不来,二人之间形散神离不伦不类。二舅不习惯用二胡,索性还是摸起唢呐,这样伴奏的京剧更不成腔调,又好像变成二人转了。好在二人都在屋内外人看不到笑话,胡乱奏来胡乱听罢了。
  
  多年前,我的二个孩子都在卢集读书,我只得留守陪读。为了生活我与几个朋友合伙在洪泽湖上圈起一块水面搞起围网养殖,本钱全由借钱,贷款凑齐。父亲说,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投钱,不是疯了吗。是的,我也常常对着宽阔的湖面发呆,月光茫茫在湖面上洒下一片银白,围栏的网衣也一片洁净,微风轻抚着栏杆上的一撮撮水草慢慢地摆动着,像旌旗幡带,也像藤蔓须苒。这里的天异常的大,水面的船异常的小,在这样的天地中人更显得更为渺小,谁都知道,说不定那天来了一阵大风,围网,船,还有我都将消失的毫无踪迹。这种心情无时不在威胁着我,以致我每天都会发愁骇怯。于是我找来二舅和路老头替我照看塘子,那天他带来了唢呐,洪泽湖上烟波浩渺,水面辽阔。于是每晚,京韵京腔与唢呐的声音就沿着茫茫水面向远方飘溢。
  
  我父亲说的话没错,是的,也就是第二年,我已亏完家中的全部积蓄,维持不下去了,不知是何种原因我的养殖塘内捉不到几只螃蟹,只有破产了。我卖了渔网,卖了大船,寂静的湖面又归附一片烟波茫茫。亏了就亏了吧,我也没有心思去追究原因,只是此后我一直对湖泊产生一种厌恶感,至今也没有再回到洪泽湖去看一看。即使是中秋节需要买螃蟹,我也只到卢集街的水产门市去。有一个卖螃蟹的老板认识我,想必知道我曾经养殖螃蟹吧,一见面就很客气,他还调侃地说那些年我养螃蟹赚了不少钱。我很难为情,尴尬地撇了撇嘴角,但他后来又感激的对我说,那些年你二舅和路老头经常来他这里卖螃蟹,我若有所思,再也不想说话,应付几声就匆匆离开了。我不相信卖螃蟹的老板所说的话,所以也不想追问下去,我从洪泽湖回来已十几年了,现在那个路老头早已过世,二舅也到了暮年......
  
  那年秋末,二舅病重被确诊为癌症,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光景。我那天去看他时,他正坐在小院的丝瓜架下,手里攥着唢呐,不停地摩挲着。他看着我没说什么话,终于若有所思地吹了起来,声调更悲凉了,节拍也不顺溜。他的唢呐声明显带着一种对过去的纠结与难过,他常在略作停顿后,长长叹上一口气再接着吹。毕竟年岁已老又身患重病,唢呐声柔和绵软断断续续,显然对于音调的掌控已力不从心。我不知道他的唢呐声会在哪一次叹气后会永远中断下去,他的叹息中包含的意思只有我能够听懂,那或许是想起当年与路老头在洪泽湖面的糊涂奏来糊涂听,也或许是诉说乡村人的唢呐艺术从此中断,更或许是对他自已一生的艰苦辛劳做一个悲凉的总结。
  
  唢呐声陡然停了,二舅躺在藤条椅上微笑着走了,夕照在二舅的草房上胡乱地洒下几缕余晖就匆匆落暮,院内的荒草也跟着枯萎,丝瓜架上有只栖息的乌鸦低着头,兀自在呜咽,像在接着二舅停止的唢呐声继续演奏。鸟语比不得唢呐委婉,显得急促而彷徨,没有跌沓起伏,没有曲调绵长,荒芜的小院只剩下满目的萧条与苍凉。二舅每一次替别人吹奏时都很精彩,而自已的祭奠唢呐却中断了,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尾,唢呐的停止能留下一个充分的想象空间,二舅虽然没有交待给我什么遗言,也没有谈到与他一起看塘子的路老头。他似乎已乘着唢呐的余音袅袅地升入天际,那里天乐飘飘,阳光灿烂。而在他回过头去时,澡堂门墓地必定会杵立一根像感叹号一样的石碑,去纪念乡村无穷哀怨的唢呐和凄凄怨怨的远逝灵魂。
  
  二舅丧事那天,唢呐是由贺家的孙姓姑爷吹奏的,他们吹唢呐的技艺源于贺家,但比之贺家更加委婉苍凉。一种阔别已久的声音,一种酸涩凄凄的思绪。这个孙姓姑爷年轻有文化,因此他的唢呐声带有一种曲折盘旋的意境,以一种温和不绝的方式把人的善良悲悯全都拉扯出来。我想二舅弥留之际或许就有着这种复杂的情感纠葛,他只是用滴滴答答的唢呐声来诉说自已难以化解的纠结,现在孙姓姑爷用同样的唢呐曲调来送他一程似乎也是对他的一种安慰。
  
  今年春节,母亲说你二舅家的房子快要拆迁了,如有空闲回来看看。那天我站在二舅的草屋门口思索着,找寻着,希望能有一种发现,一种能掀起童年记忆的发现。泥坯的院墙大多倒塌,草房四周刮着朔朔的野风,破旧的窗棂被风扯得呜呜作响,像唢呐的呜咽。母亲说你还是进去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东西拉在这里。屋内凌乱不堪,二舅出殡后基本没有人来过这里。他的床头依旧挂着那只唢呐,上面落满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终于拿着它像我二舅那样慢慢走到院中丝瓜架下,院中的齐腰荒草茂密凌乱,风吹窗棂的声音更响了。我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唢呐的声响,像我二舅吹奏的那样悲忿苍凉,这种曲调自他老人家去世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人吹奏。
  

百姓誉为当之无愧的 金唢呐 程二旦在潞州剧院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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