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唢呐》(夜的第七章 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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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喜欢听唢呐,只是喜欢唢呐在耳边回响时那还未长大走出村庄或是说还能回忆的日子。 然而,幼年时的我确实听过无数场在夜深了的乡间拉开阵容的唢呐。那遒劲的,亦或是响亮的、聒噪的声音笼罩在整个村子的上方,夜鸟一般飞来掠去,不息不眠。 作为最受欢迎的民间娱乐方式,唢呐是当之无愧的,起码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是这样的。的确,这种不属于高雅范畴的唢呐艺术团不论何时何地总能“呼风唤雨”似的召集大半乡民把所搭建的场地围堵的水泄不通,连猫儿狗儿都不甘心孤独的守在家里。这些唢呐的演绎正对了乡民的胃口——那是真真正正的俗世中最低调生活里的最高雅的艺术。 唢呐艺术团都是为红白事而特意请来的。于是,艺术团的所有表演都是要应景的,红事要热闹喜庆些,白事自然就要哀婉低沉幽怨些,尤其在深夜里,唱得越发悲凉也就越好,这种悲凉会让在场所有逝世者的亲朋好友不禁想到棺木里那个与己相关的人的前尘往事,而今,相聚早已破灭,分离就在眼前,不免叹息万千。最悲凉的表演如同通灵一般,通过唢呐的声音向逝者嘤嘤诉说着那还未叙完的话,思念、悲伤、叮咛、祝愿,还有一路走好!逝者的灵魂仿佛听到了似的,回了一缕晚风,丝一般划入哀悼者的耳朵里,化作音符,化作泡沫,化作落幕的晚霞,化作不熄的炭火。夜空中,一阵萧肃。 遥然忆起,太太逝世时那昏暗模糊,唢呐骤起的夜晚,我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穿着一身华美素静的、正正经经的小长裙礼服在棺椁前追逐打闹。偶尔,我停下来看看灵堂前跪着的不住地往火盆里添纸的爷爷,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静止的双目里燃起两股熊熊烈火。他只是跪着,跪乏了换个姿势蹲一会、坐一会,还是跪着。那时不懂死亡,不懂悲伤,不知道爷爷在那里究竟做着什么,亦看不懂他的安静、沉默,还有朴实的老农身上所特有的一种可以称之为木讷的东西,像草木,像石头,以为他没有情感,然而那种草木石头一般的存在就是他的情感,表露不出却又极具爆发震撼的情感,他日,你懂得了,或许眼泪早已涌出了,默默的。灵堂前的两株白蜡燃着自己的泪,它也是有感情的东西,它在哭太太,日后又哭了爷爷,将来某日也定会哭自己的。唢呐声在我的不以为然里,或唱或跳、或打或闹、或哭或笑,“热闹”了一晚上,就像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不知道生命是什么,同样我也不知道他们演着什么、寓着什么。我只觉得那晚的声音在深夜的漫天旷野里飘落的很遥远很遥远,遥远到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爷爷去世那年也请了这么个戏班子,那已是二零一一年的六月末了。这些人在我家门口背对着河流的方向搭建了一个大大的戏台子,记得那年河水还算是清澈的。晚饭过后,正戏就要开始了,远邻近舍的男女老少们搬着凳子纷至沓来,搅醒了正昏昏欲睡的河水,搅得雀鸟倾巢而飞。那声音像招魂纳魄的勇士一样,我分明看到了那散入天际的元气慢慢聚拢,伸手可触,清晰的面颊,清澈的,清净的心灵,亲人仍在,灵魂不远、不死。我听不到悲鸣的唢呐声,我的内心早已哀鸿遍野、悲鸣一片,犹如戏台边枯死在棵棵楝树下成千上万朵的楝树花,形容俱损,土掩风残,看不到白,更看不到紫。 那晚的唢呐是讽刺的,我看不到真切的哀悼,台前只一张张前仰后合的真实的笑脸,然而,我又是极深知的,一家之故何至于天下哀伤?那也不是爷爷的希望,他不喜欢哀伤的情绪,可他又有几分真正的快乐呢?唢呐声中,午后的那个披着大红绸缎的女子又晃入眼帘,斜阳慈母一般倾泻在她灿烂光华的背影上,她缓缓的移动着步子,在斜阳可以散落的南北直通的过底下来回走动着,略显凝滞的面庞没有一丝表情,对这里的一切陌生又陌生,沉默又沉默,只有不停地走着或是动着才显得她对此是谙熟的。那血红的绸缎是寂寞的,寂寞如秋日里最后一片绚烂的枫叶,可它终究还是寂寞的。然而当满院子,屋里屋外全部覆盖着白纸白纱白色情景恍惚虚幻不真实时,这血一样的红可不就是最绚烂真实的吗!就像亲人们满眼的血丝。那个披着大红绸子的女子已不知身处何方,这些年来唯一不能忘记的是在爷爷的葬礼上,我曾梦幻一般的目睹,斜阳下、迷离的影像里、血红的哀伤,在夜晚的唢呐声中远离,迷惘。那晚的唢呐是悲鸣的。 这些年对唢呐已经渐渐模糊了,每当念及故乡亲人,身临其境时总不自觉要想起昔日那曾在这熟悉的地方驻扎唱响的唢呐,不为了热闹,只为了记忆。 去年家中听闻表弟结婚要请戏班子时,自己已然乐坏了,暗自思忖,一定要去看一看,一定要去。那是五月末的时候,正是麦田微黄,风吹麦浪的美好时节。 黑的夜晚,爆竹惊天地,唢呐泣鬼神!唢呐如记忆中的样子拉开帷幕,一切如旧,只是,没有太多的人。台前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其中就有我。科技的发展,这种声音分明已经落后了,于自身,也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我依然听着,大抵还有所希冀——透过他们的声音聆听过去的岁月与感动,与逝去的韶华、隐没的灵魂对话通灵。然而,这种通灵并不彻底,现场的嘈杂与内心的狂躁杂乱恶狠狠的阻止了这种日思夜想的交流。我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热闹堪比往昔以外。很快,两位表妹也厌烦了,拉扯着我逃离现场,这样的逃离虽不可惜但终究遗憾。 夤夜,打道回城。伴着唢呐那已然陌生的曲调走出村子时,才察觉到原来这儿早已雾气弥漫,那种雾气就如同朝暾下大地冒出的蒸汽一般,只是多了凄凉、冷清和肃静,乍一望去,白的人,令人汗毛发。黑黢黢的天空下,万籁俱寂,只有乡间大道上两个瑟瑟的行人不住的打着冷战。身后的村庄渐渐消失不见,而唢呐声依然在雾气的千回百转中徐徐而来。身旁,万顷麦田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下,湿漉漉的,像千万只嘤嘤哀鸣的小鸟,相互啄食着彼此的翅膀。西方夜空上,一轮精细的弯月透过薄如蝉翼的云层和荒漠般的迷雾浅浅的照在冰冷的大地上,几颗星辰散落陪伴在它的身边,不寂寞也不热闹,却寒冷。舔到了月光的晶莹剔透的露珠精灵一般嗒嗒的落在田地里,在忽远忽近的唢呐声中,清晰可辨。晚风吹来,锥心刺骨,在这样一个初夏之夜,四下阒无一人,未免显得恐怖异常,特别是进了杨树林以后,被惊吓到的夜鸟嗖的一下子飞起来,从眼前略过,心底骤然生出一股死亡的气息,比夜惊之鸟更加胆战心惊,体似筛糠,然而,我是喜爱这样的夜的,并且用力的去感受它,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肤、哪怕每一个深夜里从大道行过的灵魂——在特地回乡寻找唢呐的路上,在渺渺茫茫的唢呐声里,我都努力的感受着它,感受着这平静不凡的夜的每一个时刻。只有不寻常的东西才能感受的彻底,记忆的深刻,如同,那年轻的生命里曾亲眼目睹过的唢呐,凄婉的,畅快的。 世间种种,大概在特定的时候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殆尽,只是,思想情感是例外的。我念想的不是唢呐之音,却是其魂,我希望当我在唢呐声中渐渐告别往昔时我还能透过唢呐特有的声音走进那些年少的时光里之于我的一切情愫——身临其境一般,快乐的,悲鸣的。 身后,遥远的唢呐声依稀可辨,只是,今我来思,它也只是这初夏冷月寒夜中一个游离的音符而已。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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