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此时琴声悲【三】(而如今琴声幽幽)

陌上红尘,情深缘浅

音乐室还是那么安静,窗外的那几个麻雀又叽叽喳喳地在操场里飞来飞去……

Y老师仍然坐在琴凳上,使劲咬住嘴唇,勉强地抑制住心中的委屈……

我痴呆呆地站着,目睹着这一切,心里上上下下地翻滚着……

宋后无风流,唯有纳兰词

Y老师的肩膀好像在慢慢地颤动,她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秀丽的两颊,汩汩地流着……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懵住了,看到平时一直十分快乐的Y老师在那里悲伤流泪,我不知应该继续耐心地等着她,还是去好言安慰她;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说话,话又说不出口。泪珠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音乐室依然那么安静,Y老师慢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窗前,平静地看着那几只叽叽喳喳、活跃腾飞的麻雀,她的呼吸慢慢地平静下来,脸色也渐渐地红晕起来。她用手帕将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又下意识地抚摸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转过身来,发现我站在那里,就慢慢地向我走来,用手帕帮我擦干脸上的眼泪:“谢谢!”

“你谢我?!我可什么都没做……”

“也许你自己没感觉到,你在这儿,帮我解围;你能这么陪着我,已经帮了我大忙了!”

我有些不解:“……?!”

她站在我面前:“你年纪还小,以后你会懂的。人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很清楚,没人可以帮助你,所以别人任何小小的表示,都如同雪中送炭”

停顿了一下,她又似自言自语:“人实际上很脆弱,经不起很多折腾。有的时候,你下决心一定要坚强起来。但真的要顶住逆流,顽强地坚持下去,实在太难了……”

说着说着,鼻子一酸,两行泪珠儿又扑嗒嗒滚下双颊……

她好像又在鼓励自己:“可我必须坚持下去,我必须忍受,因为我家里有一个两岁的女儿还有年老的父母,因为我在学校里有你们这些可爱的学生……”

我站在那里,默默地听着,没有完全听懂,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Y老师的心情好像又平静下来了:“你也听到Z书记刚才说的话了,看来以后我不能再给你弹奏《献给爱丽丝》了”

“为什么?那太可惜了!”

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泪水再次蒙住了她的眼睛……

记得那天深夜,我在日记中写到:“今天上钢琴课,Y老师弹琴时Z同志突然闯了进来。他的态度特别凶,说了好多很恶毒的话,Y老师哭了。我恨他,他不该那么凶,还把这么好听的音乐骂成什么米米音乐。我不明白,Y老师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可能跟Z同志说的“敌我毛X”和“人民内部毛X”有关。可Z同志为什么又说没关系,要Y老师和党交心?党又是谁?Z同志笑得那么怪,让人不舒服。我觉得Y老师好像有些事瞒着我。大人的事太难懂了!……”

自从那次音乐室事件后,我开始注意Z同志在校园里的举止。课间时候,我找机会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我发现,他的眼光经常集中在Y老师和另外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身上,还不时地走到她们跟前说什么。而这两个女老师好像都感到很不自在,尽力避而远之……

另外,我好几次见到S师傅涨红着脸,气愤地从党支部书记办公室走了出来,他们好像在闹什么矛盾……

有一次我听到S师傅带着一口北方口音,气愤地对C师傅说:“那个姓Z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也是党员,党龄比他长多了。他还想在老子头上撒尿。哪一天惹急了,我把他的老底都抖出来!”,说着说着,他那双小眼睛瞪得像小圆球似的。

C师傅好像有些好奇:“你先别吹!他是军队里派来的,你能知道他什么底细?!”

“你别忘了,我也是退伍军人。我以前的一个老战友是沈阳军区宣传部的一个处长。别忘了,那个姓Z的就是从沈阳军区调来的……”

接着,S师傅口沫飞溅说的话,我没能听得很清楚,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海军文工团的干事……唱歌跳舞……举止不规矩……有严重作风问题……猫总改不了吃腥……转业到地方……还是党员……败类……”

最后,S师傅又加了一句:“……你看你看!现在不又搞上了!……”

我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他们的对话,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说的事,跟那次音乐室事件、跟Y老师有直接关系……

第二天课间,Y老师把我拉到一边,没头没脑地问我:“今天下午,我们能不能将钢琴课延长到六点?”

“四点到六点?!”

“对!”

“为什么?我已经跟奶奶已经说好了,今天五点回家”

Y老师有些失望地看着我,眼光里好像充满着一种哀求的神色。我急忙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Y老师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同学们都在操场上打球,没人注意我们的说话。她小声地对我说:“Z书记约我下午五点单独谈话……”

一听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毫不犹豫地说:“那你就不用继续解释了。午饭时,我再跟奶奶打个招呼,晚一点回家。没问题!你只管放心!”

“谢谢!”

看着她脸上又露出了笑盈盈的酒窝,我心里也格外高兴,我终于能帮Y老师做点什么了……

那天下学后,我急忙赶到音乐室,唯恐迟到会误了Y老师的事。与往常一样,Y老师继续给我讲解五线谱以及乐理。然后,我试着弹奏前些天学过的练习曲……

突然,音乐室的门被轻轻地打开,Z同志站在那里,脸上充满着一种殷勤的笑容,那双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异常的温柔……

Y老师急忙上前说:“对不起!Z书记,我们课还没上完……”

Z同志慢慢地收起了他原来的温柔:“我一直在观察你们。我知道,你们的钢琴课都在五点结束!”

听他这么一说,Y老师有点慌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好像已经铁了心要帮助Y老师,所以灵机一动:“对不起!Z同志,这是我的过错,不能怪Y老师。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九周年的国庆,这可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我们红小兵团想组织一场国庆联欢会,我负责独唱和合唱,想邀请Y老师为我们伴奏。今天与Y老师约好,商量一下这次的音乐节目,也希望Y老师在歌唱技术上对我们作一些指导……”

我怕再有什么变卦,又专门强调:“噢!我记得上次我们红小兵团部开会时,是Z书记您——要求我们全力以赴,办好国庆联欢会,向党和毛主席献礼!”

我的回答好像来得太突然,Z同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无可奈何、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噢,好像有那么回事……那你们就继续准备吧!……”

他似乎有些不甘心地离开了音乐室……

Z同志刚走出了音乐室,Y老师惊讶地看着我,但她的脸上已经慢慢地露出了笑盈盈的酒窝,小声地对我说:“没想到,你的鬼主意还挺多的!……”

我装着不知其所云:“什么鬼主意?!”

“噢!对对对!那是上级领导交给我们喜迎国庆的任务!”

于是,我们俩一起会意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国庆后的一天,我到音乐室里学钢琴。与往常不一样,Y老师马上让我坐下:“昨天Z书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勒令:我只允许在正常课程内弹钢琴,只允许弹革命歌曲;不允许在任何业余时间弹钢琴;更不允许私下给任何学生教课!”

我惊讶地看着她:“那我就不能学钢琴了?!”

她点了点头:“也许我们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

“缘分?!”

她看着我不解的样子,好像不忍心给我详细解释:“你听不懂没关系,以后你会懂的……”

Y老师慢慢地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窗前,看着那些叽叽喳喳、活跃腾飞的麻雀。然后,她走到我前面一排的板凳上,面对我坐下:“我们家里以前也有一台钢琴,我从小就在那台钢琴上练习。我父亲还收藏了很多音乐唱片。可惜文革抄家时,钢琴和电唱机都被抄走了,那些唱片——都被扔进火堆里——烧了。现在我们家里——什么都没有了”

说着说着,Y老师的嗓音好像在微微地颤抖。

“那你在家里不就没有音乐了?”

她停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我们家的音乐还在!”

她看了我一眼,坚定地说:“音乐不是钢琴,音乐也不是唱片,音乐是你脑子里谁都拿不走的情感。在家里,我虽然无法弹钢琴了,也不能听音乐了,但我每天还可以想音乐……”

“想音乐?!”

“对啊!他们能禁止我演奏音乐,他们能禁止我听音乐,但他们无法阻止我想音乐!”

看着我那似懂非懂的样子,她又解释说:“比如《献给爱丽丝》,你听了好多遍了。以后没人给你弹奏了,你就静心去回想这首钢琴曲,闭上眼睛想,睡在床上想,走在路上想,坐在家里想,这样你照样可以欣赏贝多芬的音乐,你依然可以感受到音乐给你心中带来的快乐……”

接着,Y老师又平静地对我说:“听说工宣队的S师傅要在我们学校组织一支民乐队,你可以到那里去报名。你可以去学民乐,那是我们祖先传下的音乐,它们也会给你带来快乐”

她又考虑了许久,最后庄重地对我说:“你一定要记住:将来,不管你学过音乐,演奏过音乐,演唱过歌曲,或者曾经聆听过音乐,当你觉得一无所有的时候,只要你能专心致志地去想音乐,她就会回到你的心中,给你带来快乐”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这就是谁都无法禁止、唯你所有、神圣的音乐”,说到这里,Y老师脸上又笑盈盈地现出两个陷得很深的酒窝……

以后,我报名参加了学校的民乐队,学会唱京剧,学会拉二胡,弹月琴,三弦,吹唢呐,竹笛,我们学校的乐队在各种场面和舞台参加演出……

再后来,我又被选派加入了静安区少年宫民乐队,又加入了上海市少年宫民乐队,参加了很多演出,也经常接待来自世界各地外宾……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忘记去“想音乐”,因为我在心目中一直惦记着Y老师说过的音乐的神圣……

无论是忧愁哀伤,还是幸福甜蜜,儿时的回忆总富有一种朦胧浪漫的色彩。光阴荏苒,世易时移,心境变迁,时位移人,虽童心犹在,但个人的感受却今非昔比。于是,儿时散落的琴音,片片都能激活一段遥远的回忆,有时温馨,时而感动,不时怀念,每每酸楚。岁月在熟悉的琴曲中静静地流淌,渐进清晰,逐渐嘹亮。往日的事,过去的人,旧时的情,因为那些熟悉的琴音,显得那么生动感人,那么内敛寻味,那么温馨芳香。可惜琴音虽然总有它的回音,时光却不会倒流,人生更无法重来,唯有这些浪漫的记忆可以重温,只有那些脑海里的美丽幻象可以不断再现。如果没有这些零碎的琴音,生命的旅程,就像无风的树叶静息无声,就像水明草稀的河流清溪无生,就像空无片云的蓝天晴朗无霞,将会是多么孤寂与乏味,人生的魂牵梦萦也只能变得苍白渺茫……

在漫长的华夏文明历史上,历来就有“昔伏羲作琴”、“神农作琴”、“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的叙说,那时对某人文化素养的最高评价莫过于:“聪慧过人,姿态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或者“博学工文,琴棋书画,皆得其妙”。由此可见,古时“琴棋书画”在礼仪文明中的卓著地位。值得一提的是,在“琴棋书画”中,“琴”不仅是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手中爱不释手的器物,也是文化素养的马首是瞻。于是乎,会弹琴成了文人们的一种骄傲和自豪,一种精神享受。难怪大诗人白居易在《夜琴》中有“蜀琴木性实,楚丝音韵清”之叹。他把抚琴的享受写在《船夜援琴》中:“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闻无古今”。与此相符,“对牛弹琴”、“焚琴煮鹤”自古就被用为感叹某人在文化素养上“不学无术”的代名词。

令人痛心的是,中华近古代音乐文化的历史都以政治权争为主要潮流,都是由政治斗争的胜负决定音乐的选择。这种畸形发展扼杀了中华音乐文化应有的连续性,剥夺了它内在的系统性,更摧毁了它所必需的百花齐放的土壤,使它衰变为政治系统的附属品,畸变成政治斗争的工具。每次血腥的争权斗争都会产生各自的成败者,于是乎,中国近古代史的主导音乐,都是为“成者王侯”歌功颂德的凯旋之乐;而“败者寇”的乐曲只能劣迹昭著,成为狼狈弃市的历史垃圾,丧失其滋生成长之基本权利。近百年,这些不断政变的风暴,使年轻人彻底迷失了“蔡文姬,能辨琴”的人生榜样,使国民忘却了“以礼制乐”的先祖教诲,更导致整个社会丧失了“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的传统风尚。于是乎,社会喧哗噪杂,国民焚琴煮鹤,人人自身难保,音乐名存实亡,少年五音难全,举国上下“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乐之迟暮”……

光阴似飞,现代社会在不断发展,道德标准在时常改变,价值观念更在日夜变更。那么,传统的“以礼制乐”是否还适合现代社会的发展?我们怎么才能建立新时代的“礼仪”?如何寻回那些“志静气正”的蔡文姬?我们是否需要一种新的“琴棋书画”概念?我们是否应该倡导“蜀琴木性实,楚丝音韵清”?“琴棋书画”应该成为新时代创造金钱价值的资本?还是人生文化素养的无价之宝?借屈原《离骚》之词而语:长太息以掩涕兮,哀琴曲之多艰……

于是乎,我们又开始徘徊,开始摸索,开始抛弃,开始模仿,开始重建,开始显耀,开始交易……

唐代诗人刘长卿在《弹琴》中有:“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感叹。读着这首诗,Y老师在儿时说过的那几句很普通的话,好像又在我的耳边余音绕梁:“当你觉得一无所有的时候,只要你能专心致志地去想音乐,她就会回到你的心中,给你带来快乐。这就是谁都无法禁止、唯你所有、神圣的音乐”。这些诗和话里,似乎早已掺杂着雨果的思路:“音乐是一种既无法言喻,更不甘沉默的感情表述”,也回荡着贝多芬的共鸣:“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谁能渗透我音乐的意义,便能超脱寻常人无以自拔的苦难”,更渗透着海顿的自豪:“当我坐在那架破旧古钢琴旁边的时候,我对最幸福的国王也不羡慕”。也许,这就是古今中外人与人之间能穿透委婉漫长而悠远深邃时空的一种天赐的灵犀,这里面珍藏着世人共同追求的一种灵魂深处的美丽,一种在如今忙忙碌碌、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里再难寻觅到的神圣的美丽……

《长相思·琴音》

静心聆,齐心聆,子期伯牙佳乐钦。随云水彬彬。

琴琳琳,曲琳琳,文君相如美韵沁。任天地欣欣。

《长相思·愁雨》

沐雨愁,细雨愁,雨润烟浓秋风骤。暮暗烟雨稠。

琴悠悠,曲悠悠,倚窗静聆方知秋。天籁琴曲秀。

------------------完---------------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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