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老,越怕死(是不是越老越怕死)
今
年,我们村的地被人承包用来种香芋,香芋长势特别好,承包商一高兴,给我们村里人每家送了一大袋香芋,香芋个头大,吃不过来,便把它放在向阴的角落角落,任由它慢慢老去。
前些天,妈妈清除杂货便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见它,一时兴起,决定给我门做道红烧香芋。这种香芋太老了,尽管炒的时候妈妈多放一些红辣椒和葱花,起锅时卖相仍就不怎么样。切成丝的香芋,整个呈紫红,干瘪瘪的,每条香芋丝的缝隙还仍就被时间不放过的附着大片的红斑,就像一个年世已高的老人长着老人斑的皮肤一样。
我忍着性子吃了一口,糯糯的,同外象一样,干瘪瘪的,原先的白皙,香脆,俨然在那个向阴的角落被岁月蒸发了。可是,我再尝一口时,尝到的却是一种在岁月磨砺下,留下了苍老的味道,我不由想起了我的外婆。
外婆是个矮小的女人,又偏瘦,看上去弱弱的,小小的,她是个话唠,一件事情喜欢反反复复的强调,生的年代与舅妈的年代极不相符,她讨厌舅妈的沉默,舅妈则反感她的话多。每当她重复说第二遍话时,舅妈便会暴躁的打断她的话,因为这个原因,她在舅妈家里过的并不舒坦 。
在儿子家过的不好,她便喜欢到几个女儿家居住,她最喜欢也是住过最多次的便是我妈家,她说小女儿更懂她
。
她来的时候总会大的一大包桂花糖,每当我惊喜的吃的桂花糖时,她总是炫耀的跟我说,她在一大袋零食中一眼就挑中了它,然后花了多少分钟跟老板活生生的把十元一斤的价格切到了九块八,她说这话的时候 掩饰不了自己的骄傲,像是期待 表扬的孩子眉间不停的抖动。我一般是不会理她的,对于这种占小便宜的行为,我的确没有好感,我总是应付性的跟她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任由她说的再起劲,我也不会吭出半个字。
她居住在我家的日子照例是跟我睡,我睡在外头她睡在里头。当夜色慢慢融合,一切都归为平静时,她就会在我后头冷不零丁的冒出几句话,活生生的把我从梦中拖醒。
她说,“ 我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才12个人,就我一个女的,可后来我读到二年级我阿爷就不让我读了,但那时我可是最厉害的,能认识不少字哩……”
她不停地在我身后说着,说她读完小学后的生活,说她怎样怎样的努力,后来怎样嫁给外公……我真的没心思听他讲门上生意袭卷了我的全身。
她见我不回答,把事情说的更大,“我怀你大舅九个月的时候还上山砍柴呢……”
这话唐突的把我吓得不轻,我得的睡意一下全无,眼中突然出现一个矮小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仍然艰辛的上山砍柴的情景,心生敬意,我问她“然后呢?”
她见我来了兴致,掩藏不住开心,她告诉我她在那个贫穷的时代就独树一帜,靠自己的努力当上了生产队队长。
她说的绘声绘色,我的思绪随着她的思绪回到了那时她打拼的时代,顿时心中对她充满了满满的敬意!
第二天一早,我兴冲冲的跑去问我妈时,我妈一脸鄙睨的说,“别听你外婆胡说,她年轻时侯连家务都不做,怎么会怀在着你大舅去看砍材呢?”
我立马被浇了盆冷水,但仍不死心的问她,“那生产队呢?外婆当上生产队队长呢?”
“生产队,”我妈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你外婆连村子组长都没当上,哪来的生产队?”
我是彻底讨厌外婆了,除了话唠,还欺骗小孩子。可是无论我再怎么讨厌她,她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笑盈盈的跟我讲她的辉煌历史,眼中满是骄傲。
她讲完故事后几天,她照例是会回家的,每次都是我送她——妈妈送她,她会哭,她年纪大了,心脏不好,经不起很大的刺激。在汽车开启前几分钟,她从车窗探出头来哑着嗓子,向我大喊,“点点,照顾好妈妈,家里你最大呀,要听你妈的话呀!……”话还没说完,汽车就开动了,她把头慢慢探进去,她身子弱,怕风把她吹感冒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她慢慢探回车厢的头,想着再也不用听她的唠叨了,心里一阵轻松。可是看着汽车真的从我眼中不见时,我莫名的感到心酸——这一别,真的要好久好久才能看见她了,可是她又有多少个好久好久呢?
今年她接近90岁了,妈妈看到的次数也日见频繁。一次妈妈从外婆家回来忧心的跟我说,“她老是念叨你……她越来越瘦了,瘦的不成样,每次我去,她总是抓着我的手,拼命的哭,她说她不想死,唉,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人越老,越怕死……”
我写字的笔,“咣”地掉到地上,眼中出现了她小小的身影。人越老越怕死,是不是在暗示着外婆渐渐进入老死的阶段?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莫名的心怕。
还好,今年三月她照例来了,照例给我带了我爱吃的桂花糖,照例跟我说她跟小贩砍价的情景。我耐心的听着,像夸孩子一样称赞她。她笑了,笑的那么开心。
晚上她想照例跟我睡,可是我睡在高楼上,每个台阶大约有30厘米高,每个台面都镶着光滑的大理石。她站在楼道下看着我飞快的上去,停在原地不肯上来。
我跑下去,对她说,“我扶你上去吧。”
她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满头的白发在空气中闪动。她不敢上来,她对楼梯那些凸出的高度产生敬畏,那些高度使她不得不一次次大幅度的迈开她僵硬,松动的关节,她老了,不敢冒这个险。
她说,“你上去睡吧,我跟你妈睡。”
她直了直偻佝的身子,慢的脚步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我妈的房间。
这年,她对生命的重视,超乎了我的想象——她不吃油腻的东西不吃,过于干燥的果子,不拿重一点的物品。白天睡觉醒来,她会无比虔诚的向着佛祖诉说她的感激——让她继续留在这个世上。
我对她行为感到好笑,我想告诉她——佛祖只是人们对自己的向往无处实现时的精神的寄托而已,根本不存在。但是看着她无比虔诚的脸,我没有说下去,这是她对生命活下去的,仅有一丝信念,我实在没有理由破灭它。
也许,她能因为这个好好地活下去呢?
也许这话唠的老人会永远在的世上。我想。
但是,我想的太美好了。
她来的第三夜,突然肚子痛,起起来来十多趟去厕所,到了后半夜整个人脸都白了。我从学校接到电话赶回家的时候,她跟我睡的屋子已经空荡荡了。妈妈说,她回舅舅家了,舅舅带她去医院了。我愣在原地,看着妈妈红着眼眶,突然哭了,我明白她的做法——在农村母亲在女儿家去世是非常不吉利的。她相信这个说法,硬是回到了舅舅家。
后来,接到了舅舅的电话,舅舅说,她的情况很糟糕,连呼吸都困难了,她一直哭一直哭,她说,她不想死。
我的泪流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一本杂志里一篇名为“湿牛皮与好快刀”的文章,它讲一种刑罚,就是把人裹在“湿牛皮”中,放在烈日下暴晒,等“湿牛皮”慢慢干燥,把人一点点裹住,直至人死亡,过程极其漫长与痛苦。而“好快刀”是人执行死期时,刀划过头颅,快如同一道闪电,以至于死刑犯的头颅,掉到地上时,嘴里还喊着,“好快刀”,死刑犯在感受痛苦前就已死去。也许,外婆就被裹在了湿牛皮里面,在烈日下暴晒,等到湿牛皮一点点裹住她的内脏,时间漫长而痛苦。外婆越老,对牛皮的感知越来越强烈,她预测到自己的时长不多,所以她越老越怕死,越怕死,就越不想死。
就像 去年冬天村里的老人去世时一样,他们对生充满了渴望,一直与牛头马面做斗争。昏暗的房间里,他们睁着大大的眼睛,寻求一丝生的希望。他们哭诉着他们的生命——短暂,匆忙。他们说他们不想死。
和他们一样,她也说,她不想死。
我流着泪想着那个话唠的女人,想着她年轻时大块吃油果子的情景,想着年老后,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遍遍哭着说我不想死……我的心很痛。可是,我知道她的生死不是我所能掌握的。万物的每一生命的诞生就注定了一个生命的消亡,她的去世也决定着一个新的生命到来。就像一句话说的一样,“死不是生的对立,而是生的一部分”。
原先的香芋白皙皙,香脆脆的,在岁月的磨砺下,有了年老的味道,有了她的味道。“她越老,越怕死”,是她之常情,老了一定年龄就要死去也是人之常情。我无法欺骗自己,那个话唠的她永远存在。也许,我该微笑的祝愿她在经历那个阶段的时候依旧话唠,然后吃着她买的桂花糖安慰自己,安慰她,安慰外婆“夕阳总是会落下,太阳也总是会升上。如果你去了那个地方,请你微笑的告诉我,你离去的时候是快乐的,你经历的过程是好快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