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医治的乡愁
乡愁的上游已是忧伤和失落日渐浓重的精神原乡。
——手记
1
乡愁是美学,也是与故乡草木呼吸与共的情感学和心理学,却断断不能是经济学或商品学。
乡愁无疑是多维的。首维是什么?是乡音。孙犁先生认为“乡音,就是水土之音”。乡音是故乡水土在游子喉舌间的深度记忆。莫说鬓毛衰老大回乡音无改,漂泊在外,一声乡音入耳,乡愁就袭上你的心头。
乡土,永远是游子记忆中的“不动产”。那些小桥流水,那些稻田池塘、竹林菜园、番薯地豌豆畦,还有稻田间紫云英的喟叹,只要你的记忆在,乡愁就永远在。
乡愁是否有陈年酒的味道?我想,至少还会混有乡风、乡俗、农事和牛粪的味道。
孤独是乡愁的“接生婆”。
乡愁长受故乡月照耀。他乡明月再圆满,也不如故乡天上那团银。
乡愁——中华文化的一轮明月。
乡愁,让你在时间里浓浓地想“家”,是曾经沧海的人对故乡频频的精神顾盼。
“想你就像黑咖啡那么浓,没有喝它的人不会懂。”乡愁的关键词,其实是“思想”,心中无乡月的人真不会懂。
乡愁能不是离愁吗?与乡愁亲近的词是苦思,是伤心,是与故乡发生了大于零的距离,所以我说——乡愁是距离的函数。
当年我在南京求学,本科四年,仅回过故乡两次,不是不想省亲。暑假金陵火炉烧,寒假古都朔风啸,同窗大都返乡了,我的乡愁却归来。回家难,虽然不及李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家在秋水望不穿的粤东梅州,山重水迢,真远,家中也拮据。
以前,中国人的乡愁多是家园尺度的,如今的中国乡愁,已经颇多“出口”,多了地球村尺度,那境界和滋味,令人体验颇深。
2011年除夕晌午,我和妻子在瑞士苏黎世林边踏雪。乡愁混着白雪,阵阵发白。在雪地里边走我边提醒自己,这雪,已不是中国雪。瑞士和祖国时差六七小时,地球自西而东转,那承载悠久历史重负春草年年绿的东方古国,那960万平方公里的苍茫河山,已万家灯火,春晚始开演,爆竹在怒放,长城内外,黄河长江,全在过年啦!一念及此,那略带忧郁的乡愁,更是涨满胸襟。
应该说,中国式乡愁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乡愁。如此汪洋般的行为艺术和精神艺术——春运、春晚、春节,哪个国家还拥有?
何况,乡愁更是蕴含诸多类型。比如有“关切故乡型乡愁”,这是追询故乡事,相思故乡土的乡愁;又如有“精神家园型乡愁”,这是以事业作精神家园,以故乡作精神寄寓的乡愁;1962年,于右任先生栖居台湾,写下了著名诗篇《望大陆》,抒发的则是“身心系家国型乡愁”: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望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如此心系家国,奢望精神慰安、精神国殇式的乡愁,其境界的殊异、阔大,还能有哪种乡愁可与之比肩?
医学上说,但凡生物体出现不健康的现象,就谓之得病。依我的体认,任何乡愁,都是在精神上过度系念乃至沉溺乡事乡物乡情而罹患的病。乡愁病,该属特殊的精神疾患。
乡愁,是会传染的。
我们已进入病乡愁时代!
2
如果你问我:乡愁以什么为原点?我会答:以故乡,以你出生地或情感所系之地为原点。
作为原点的“故乡是一个人的血地”(耿立),是布满童年脚印的地方,是人生起跑线上的许多曾经,是叶落的根,是“基础与稳定的象征”(罗兰·巴特)。尽管我无法苟同周知堂“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之说,但“随着一个人的渐行渐远,故乡的外延却会不断扩大,从一个小小的村镇,到一个县、一个省,直至一个国。当故乡的概念扩展至国的时候,就自然有了同义词——祖国”。
然而,家国难分,有国方有家。国安才能家安,否则,故乡就会似流云那般不安变幻,甚至沦为恶政的产物。
我之所以有如此的感悟,是根于对半生轨迹的回首,根于不知是幸耶还是不幸,因为我的乡愁竟会有多个原点。而且,作为中国人,乡关何处,还很关乎政治。
(童年时钓虾、捉鱼的池塘。燕河小学旁的池塘)
最早进入我童年感觉的故乡,是粤东梅州五华县水寨镇燕河(堂)村。在我做知青上山下乡之前,我基本上都生活在那里。母亲是燕河乡小的教师。乡小有一间房子,是我和祖母、母亲和弟妹的家。只有寒暑假,父亲才回到我们身边,他在梅县教书。
(燕河小学原是足球场的地方,现是草地了。)
这乡小是客家围龙屋结构,楼上楼下两层。我家的窗外,紧邻一座小山,山上除长一棵树冠阔大的夜合树,还长一批阔叶梧桐树,春天一到,奶黄的桐花兴冲冲开满枝头,然后落满地。我睇过父亲爬梧桐采枯枝。夜合树边是个篮球场。细叶柳、夹竹桃、大桉树,环绕校舍而生。乡小大门前的足球场,绿草如茵。我经常和小伙伴躺在足球场上,卧看蓝蓝的天上飘动的白云。
当时是20世纪60年代初、中期,我们的家园,还山明水净,草木有序,鱼鸟自由,生态尚好。
然而,在如此的家园快乐看云的时间并不长,“文革”就来了,父亲受迫害死于非命……
阿婆(祖母)处理父亲的遗物,回了几天梅县丙村镇郑均大圆庄——我的出生地。这时,我才知晓阿婆与我并无血缘关系。我的父亲原是“摘帽右派”,是19岁那年才离开富农家庭,被阿婆收作养子……我跟阿婆也回过大圆庄,看过埋我胞衣的青山绿水,发出第一声哭喊的围龙屋,我就随新结识的伙伴,去抓青蛙、捉黄鳝、钓溪鱼了。清澈的溪水里,倒映着故乡的云,似乎悠闲飘荡,却让我隐约不安。
在我10岁那年,我又新增了故乡——继父的故乡——横陂池溪里。
(美丽的池溪里河流)
从燕河乡小到池溪里,要走两个小时的路,爬山、河、走稻田、过菜地。我与母亲、继父走过,自个儿也走过。有一段时间,我总不太乐意去记回池溪里的路。
在池溪里,我也开始看云了。这云,变得似已不太真实,飘在陌生的屋之上,河之上,竹之上,树之上。
池溪里是美丽的。我最近才知道,池溪里是人才辈出的风水宝地,是五华县杨氏的开基地,杨氏的许多裔孙,正是从池溪里走向全县,走向广西、湖南、江西、重庆、四川和台湾等省市。即便是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池溪里的自然环境也远比今天的好,尽管当时政治的黑云密布。许是善良多于同情,池溪里的乡亲对我一家都很亲善……池溪里,善良地敞开着胸怀,为我一家!
(池溪里乡野)
本来,在异国他乡乡愁如此强烈的我,对故乡本该是永远一往情深的。我也知道,“故乡,无论贫穷或富有,都是自己能够骂一千遍却不许别人骂一句的地方。”但客观而论,我对故乡的感情,却远要复杂得多,甚至态度还有些暧昧,不但纠结乡关何处,甚至还曾经颇怕乡愁——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我总是躲闪人家问父母的姓名,也不太情愿说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原因还不明显吗?曾经相当长时间,我皆身背家庭出身的“黑锅”,政治上饱受歧视,甚至还够不上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差点连高中都读不上……
好在故乡,我的蒲公英花絮般命运的故乡,仅被恶政的风,猛刮过几次……
刘皂《旅次朔方》:“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故乡的变更,真能如此轻淡、平常和随意吗?
我自视是世界小提琴女神索菲娅·穆特的资深粉丝,每一次听她演奏萨拉萨蒂作曲的《流浪者之歌》,每一回承受那荡气回肠的旋律,情感深刻的潮水,都将我淹没……
是的,今天我终于明白,维系我的苦橄榄般的几个故乡,对于我,意义是各不相同的;我对每一个故乡,都是感恩深深的,无论哪个故乡,对我,都恩重如山!正因为此,我永远也无法只将故乡中的哪一个,作为唯一的故乡。
我当然是回五华故乡的时间居多,但在自己博客的简介里,我只能标榜自己是“梅州人”——各个故乡,都归梅州所辖。
传说一个人百年之后,他的灵魂是要捡齐他一生遗落在各处的深深浅浅脚印,全部送归故乡的。将来,我的灵魂捡拾脚印的工作,该不会无所适从吧。
真该感谢时代,感谢今天,我终于不必再讳言故乡,大可以正大光明地言说故乡了……
3
写到这里,我觉得该认真追问追问乡愁产生的生物学原因了,这是迄今为止,乡愁文字尚未涉足的领域。的确,这乡愁产生的生物学原因是什么呢?
生物学家马广智博士对此有独到的见解。马教授认为,只要考察大马哈鱼千里洄游返乡的现象,就可以找到乡愁产生的答案。
与水相依为命的大马哈鱼,主要分布在近北太平洋东、西两岸的海域。中国的大马哈鱼,多分布在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大马哈鱼只能在内陆江河出生,成长在海里。
夏天般的童年,
你和成群的兄弟姐妹们结伴旅行,
顺流而下。闯荡海洋。
——林志山:《大马哈鱼》
白露时节,曾经四年沧海、性已成熟的大马哈鱼,思乡心切,遂以同一河流出生者集结,八千里水路,由外海而近海,再游进江河,魂归出生地!
(大马哈鱼)
这是鳞片闪烁岁月的漂泊与无常,是生命的传承与宿命,是慰藉乡愁、魂归故里、高扬生命尊严的洄游!
这是充满渴望、充满理想、充满自由,也充满艰辛的洄游,是置身水的社会,却不吃水中的任何东西,仅仅靠体能搏击日月搏击生命,一切为了完成卵的发育的洄游!
终于游抵出生地了,眼前这“水乡”,水流平稳,水质澄清,水温5℃~7℃,河床满是石砾。无疑就是在这里,大马哈鱼经过鉴定——终于确认故乡就是在这里了,这就是童年生长的地方!
于是,在这水的故乡,鱼夫鱼妇以尾鳍、以腹鳍、以胸鳍清除淤泥,推动砾石,咬除杂草,筑出了一个农家大铁锅深浅的卵圆形窝——卵,透明的卵、红色的卵,全产在这里……鱼夫妇,一天天守护,透支体力十天半月后,仍坚守在这故乡,最后悄然死去,完成了生命的最终宿愿——叶落归根。
融冰化雪时节,仔鱼终于破卵壳而出,初期在石砾暗处潜伏,似是为了享受一两个月的童年时光。待身长50毫米,这水生的精灵,就以团队形式,集结出游,游过长辈游过的江河,再游入大海……然后,周而复始地游走父母之路,回归故乡!
或许你会问,在这风波不断的水社会,这些大马哈鱼,怎么就知道这洄游的水路呢?
是本能吗?应该有点。但马教授认为,更多的,还是来自大马哈鱼对故乡不可磨灭的记忆,来自心中那难耐的乡愁!
什么是生物学记忆?这就是!动物与人都存在生物学记忆。
许多小动物一出生就会爬入母亲怀抱,这是来自被母腹孕育的记忆。有的动物生下来就会游泳,这是来自遗传的记忆——记忆信息被储入基因,通过遗传而传递。
显然,洄游是物种生理变化适应外界刺激的一种周期性反应,是大马哈鱼主动、定期、定向的行为,是基于记忆的行为。
显然,作为人类,乡愁的上游也一样是生物学记忆——故乡(出生地)的一切,深深地储入了记忆。孙犁先生说过,一个人,童年时喜欢吃什么,长大后也会喜欢吃什么。我想,这是缘自童年的记忆,哪怕当时对吃的东西并不在意。童年嵌入大脑的记忆,恰似玻璃上的首道划痕,难于遮蔽,无论你划多少划痕。
显然,你的童年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你不在中国出生,在国外度过童年,就绝无中国式乡愁。中国式乡愁的根据地和起跑线,只能在中国。
任何文化,都由群体习惯性思想和行为构成;中国式乡愁文化,无疑只能来自群体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来自中国人久远的、依生命体代代传承的生命深处潜在的对故乡的记忆——来自中国人群体的“无意识”(潜意识)。
只要想一想,年年岁岁,中国年还在望中,我们中华民族凭集体乡愁记忆(集体无意识),就开始了举世惊讶的群体大迁陡——春运,并无任何行政指令。
然而,如此的中华民族的集体乡愁,只是形成于当代人的有生之年吗?非也!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最早的乡愁种子,在远古的“神话”中就已播下。余秋雨先生在《君子之道》中也认为:“每个古老的民族都有很多‘大神话’,还会引发出很多‘小神话’,这就是荣格所说的‘梦’。这神话和梦,都以‘原型’(archetype)‘原始意象’(primordialimages)的方式成为一个民族的‘自画像’(self-portrait),反复出现在集体心理活动中。”显然,中国年的神话及习俗,无疑就是中华民族已成恒久记忆的“集体心理活动”,是延续万代的中国乡愁“神话”。
基于“文化的终极成果是人格(personality)”,而且还是“集体人格”,我有理由说,中华民族的“乡愁文化”,不但铸造了中华民族的“乡愁人格”,同时,在促进重故土、重家国、重团圆、重精神与情感品格之上,也为中华民族作出了非凡的贡献!
4
在宇宙飞船上,宇航员以肉眼能够看清的最亲近地球的物质是什么?我想,必定是故乡的云。
童年的我,在绿茵场上看到的最亲近大地的朵朵飘浮物,也是云——故乡的云。
“云,是停留大气层上的水滴或冰晶胶体的集合体。云是地球上庞大的水循环的有形的结果。太阳照在地球的表面,水蒸发形成水蒸气,一旦水汽过饱和,水分子就会聚集在空气中的微尘(凝结核)周围,由此产生的水滴或冰晶,将阳光散射到各个方向,这就产生了云的外观。”
云的家族无论多庞大,何等异彩纷呈,都由“地面上的水吸热变成水蒸气遇冷而形成”。庄稼人说“云是从土地里升腾起来的”。的确,伏贴大地的雾,轻摇而升空,身份就变成云了。
云游于天,不留脚印,但云的故乡,却永远是在天上。云是天子。
云兮,时而飘忽、驿动,时而娴静、柔软,时而轻盈、快乐,时而凝重、恼怒。飘飘荡荡,离离散散,聚聚合合,有生有亡。
马雅可夫斯基曾咏叹云是“永恒的流浪者”,然而,无论你怎么流浪,心仍然向着地球,身体也永远被故土所牵。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
——歌词:《故乡的云》
中国文化认为水是器,是堪有大用之物。是物质,也是精神;是情感,也是哲学,更是道和德。云的重量,基本上就是水的重量,所以,云是有重量的水之书,更似精神之书。
游子与故乡的情感,难道不也像土地与云若即若离、似离实联吗?由此,就不难理解中华民族最天才的游子李白,这位背井离乡后一次也未回故乡,可乡愁一直绵绵不绝的中华民族最大的精神游子,何以绣口一张,就能吟出“云”与故乡的千古之缘了——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如此天启神授的诗句,等于在说游子与云的情感宿命,已然漂泊,却何以会似故乡的落日般凝重。
事实上,游子心有不甘的漂泊,被故乡慰藉的漂泊,甚至又是比不上雁的(雁是有灵魂的云)。
天空必有母亲般温柔的胸脯,
那样广延,可以感到鲜血的温暖,随时保持着慰抚的姿态。
——白荻:《天空》
雁啊,年年秋天,你都会被乡情牵引,往南飞……
回家,雁需有御风的翅膀;人成为故乡的云,拥有乡愁,不也同样需要条件吗?
忘不了那年金秋,国家启动了高考改革,我携带并不配套的课本,回了数天梅县大圆庄,修葺祖屋,变卖屋址,托运家具……我当时其实仍是惶惑的,不太相信仅凭高考成绩就能上大学。高考前填政审表,出于种种想法,我换了姓名……因为形势,也因贵人相助,还因为幸运(尽管仍颇多曲折),我,还是考进了全国重点大学南京气象学院(现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被录取为农业气象学专业1978级的新生。
那是一个秋晨,天上该飘有白云,我与熟稔的故乡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兴许还带有一些告别困境和无奈的意味。从此,一朵故乡的云,飘向了远方。
我本是粤东梅州客家人。客家人,是从中原迁徙而来客居他乡的民系,是百年来名人辈出的民系。客家人,不就是优秀的在这个世界上漂泊的云系吗?想那千年前,祖辈的迁徙之途上,定然是飘动过故乡的云影的。这些烙入了祖辈心灵的云影,必定也进入了我的血脉,储进了我的基因,构成了我生命的密码。
5
时代在变,故乡的内涵也在变;故乡在异化,正在沦落成精神符号?事业,作为你的情感和精神领地,是否才是你永恒的故乡,是你的精神家园?你是否似追求爱情那般,以乡愁的冲动去寻觅和建设精神家园?
我深知营建精神家园是人活着的第一要素,更是人与动物的主要区别。
我曾和珠海一位诗人谈论乡愁,一致认为乡愁属精神家园。诗人说他写诗,写的多是珠海经年精神无根的漂泊与呐喊,写役物反被物役的灵魂,写对精神家园的探寻和精神慰藉。
有个说法是,“人与人的差异永远在于愿望,在于生命欲罢不能的那个东西。”这个“愿望”或者“东西”,其根,只能是精神家园——你的事业和感情所在地。
而现在我需要提出的是,这精神家园的起点究竟在哪里?难道不就是源自童年对远方的向往吗?
很难说清远方的诱惑有多大,但我认为,只要是人,在心灵深处,都必然存在走向远方的潜在愿望,无论谁的童年,都会有朦胧、诱惑的远方。即便今天,每当听到三毛填词的《橄榄树》,听到那凄惶难耐的旋律,看到那远方云影下橄榄的树影,我心中,都生似曾相识之感,就像复习童年的课文,漫生会意与共鸣。
童年,我常常站在燕河乡小那口叫岭背塘的大池塘边,久久眺望远方,小脑袋当时便充满疑问,那水牛般静卧的山峦后面,山巅剪影似的林子后,那红云旗帜飘荡下的朦胧所在,会有些什么呢?
我想,如果你没有童年对远方的憧憬,你大抵就不可能成为飘离故乡的云,故乡,也无法变成你的精神家园。
曾翻读一本诗集《出生地》。这书是把出生地等同于故乡的,但我今天已经更坚定地认为,故乡,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是你的精神出生地,精神的恩养,灵魂的维系之地,是精神的水井。
你回到精神出生地(精神故乡),就等于回到了大地与诚实、责任与正义、自由的呼吸、从容的精神、事业的动力——这才是抵及精神家园的含义。
而且,这人生最奢侈的建筑是耸立在哪里呢?我想,就耸立在精神家园,耸立在成功的事业里,甚至可化作还乡的“衣锦”。想那当上皇帝的刘邦荣归故乡后,所唱响、至今飘荡在华夏风里的《大风歌》,是何等得意和慰藉精神啊——这难道还不是刘皇帝“艰险卓绝”的精神建构和追求吗?
这精神家园,成了人安身立命的平台。
想起一段往事。是在“文革”秋雨飘摇的年月,五华全县中小学教师,统统要回乡“闹革命”。隔天一早,母亲就要带我和弟妹,迁徙到池溪里,妈妈要在池溪里乡小教书(我当时并不明白池溪里对我们的意义),迎接我们的,将是陌生的生活。就在当天中午,阿婆搭上汽车,已与我们泪别,她还是决意回梅县大圆庄(阿婆回去后来信,说总梦见孙儿孙女,几个月后还是来到了池溪里,最后,也终老在池溪里)。那夜,燕河乡小仅留下我残缺的家。妈妈、婶娘、弟妹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屏住气息,竖直耳朵,惊恐地捕捉二楼的神秘声响,那像石子跌落木棚板的声响,奇怪而大,已恐怖大半夜了……
前年叔父辞世,我兄弟俩匆匆回池溪里奔丧。在叔父的葬礼上,哀伤中的我对弟弟说:“在那个灾难的年月,幸好池溪里接纳了我们!”故乡池溪里,在当时,除寄寓我的身,也一样抚慰我的精神——池溪里于我一家,难道不也是精神家园吗?
的确,精神缘于现实,现实影响精神,也支撑精神。地理故乡无法排除精神故乡,故乡成了精神的守护神;假如你丧失了地理故乡,精神故乡不是坍塌,也会似如今的乡愁,宛若无根之萍。
梅县故乡大圆庄,“文革”期间阿婆带我回去过——我出生在那个小围龙屋,窗外若隐若现的是青山、绵延的小溪、起伏的稻田,工作后我也曾回去过两次,来去匆匆。
在不正常的岁月,人对精神家园的态度,是异样的,也不屑于精神家园的有无。昌明的政治,是以打消精神顾忌为前提的。
好在政治生态,已今是而昨非。我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有几个故乡,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起大圆庄、燕河乡小和池溪里的一切了,可以不忌讳故乡水稻般和苦菜般的记忆了。我至今记得,在燕河乡小,在那段灾难重重的童年,我行走在去岭背队寻找玩伴的田塍上,经常是以投影水田身影的形状,来预测一天之境遇的……
我庆幸那苦难的日子,那害怕人家问我故乡的日子,对故乡闪烁其辞的日子,已然远去。
现象学认为,当你在观照、意念对象的同时,这对象,事实上也会进入你的内心,驻入你的意识,成为你的一部分,化作你的精神。推而言之,今天,做了游子的我们,故乡的许许多多物质与文化,必然常在念中,更会归入你的心灵,融入你的精神家园。
正可谓——
地理乡愁与精神乡愁水乳交融,地理故乡和精神家园珠联璧合。
难道还不是知识分子伟大的精神沃土吗?情系我们的故乡!
6
我愈来愈认为,在今天,在中国,乡愁病了,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我们的人生,没有乡愁不行,乡愁病得太重也不行;没有乡愁也是一种病。任何人都无权消灭乡愁。
乡愁也无法医治。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如何不忘乡愁、善待乡愁、慰藉乡愁。让乡愁成为精神的原动力!
前些年,为慰藉乡愁,我回过燕河乡小多次,每次都不想惊搅任何人。但我未曾想到,现实却一次比一次让情感受挫、精神失落——我生活了10多年的乡野,如今已被连根偷换,面目全非!
客家民居式的校舍早变成了现代建筑,足球场又窄又不平,去岭背队的田塍杂草丛生,那么宽阔的池塘,只剩篮球场大小的水域,水浅无鱼。我和祖母种菜浇园的岭丘垄地,基本已只长楼房,不再长蔬菜。田野杂芜凌乱,杂乱拥挤。
当年,黑暗的政治之风,尽管吹刮得故乡犹同风中的鸟巢,但那时,田园至少还算宁静、温馨和规整的,池塘水也清洁,还能游泳,井水甘甜。稻谷黄熟时节,你一锄头下去,翻开的泥块间,可立见几条弹跳的泥鳅……
如今,泥鳅不见了,中国斗鱼不见了,土地肥力丧失了,故乡变异了。沦落如此的故乡,在春夜,还有蛙鼓吗?
现实使我痛苦地明白,故乡,我的节奏缓慢、纯朴、实诚的故乡,在现实生活的物质性和功利至上的洪水猛兽面前,在土地被市场化、城市化,在精神道义与金钱没有硝烟的较量中,已被整修、被非礼、被结扎、被物奴、被篡改、被失重、被颠覆……魂魄已被异化!今天的故乡,节气在退休、农事已模糊、农历被遗忘、农业已淡出,连空气也脱下了曾经的纯粹……罹患了异化之病,犹同良家女子被奸淫……正走向没落,进入精神荒漠……
我的故乡大圆庄和池溪里,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谁的故乡不在承受如此的“礼遇”呢?
用不着背负青天俯视神州,你只要站在大地上,就足以明白,整个中国,日薄西山的是农业社会的诗意,格式化的是乡村的耕读情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诗韵已荡然无存,把酒话桑麻邻翁相对饮的亲情亦被完全消解,乡邻亲善和睦的旧船票再也无法登上现实的客船。
该去哪里寻觅?河畔折柳的送别,渭水上萧萧的风,长江两岸的猿啼,汉阳琴台凄清的芳草……
的确,在今天,在偌大的中国版图上——我们安详、静谧、原生态的故乡,已走向灭亡!甚至在今天的中国,在故乡,你只要客观地说出大地上的真相,哪怕不作沉痛的说明,也足以证明被异化和被消亡的,还有植根故乡的精神、情感和梦。
我终于明白,我何以会把《集结号》主题曲唱的“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容易”,总是幻听成“还有什么比故乡的消失更容易”。
是啊,你返回日夜思念的故乡,可故乡,已彻头彻尾不再是你记忆中的故乡,你的故乡,既似又不似卡夫卡的《城堡》——你人已进村,但你的心,却无法真正回到故乡。
你,不是有几个“故乡”吗?我们不是也有三类“故乡”吗?一是被异化的“故乡”(当前现实),二是记忆屏幕里的故乡(记忆现实),三是童年生活的故乡(过去现实)。这真恰似哈哈铜镜的三面,熠熠生辉,光鉴天地……
其实,这些“故乡”你都无法回去了,即便能回去,如此的“故乡”,也不是你在情感上愿意回去的故乡,并不能慰藉你的魂魄。
我想,这真等同于你朝思暮想一个人,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发现他(她)根本就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他(她),这也等同于陶令失去了南山东篱,苏轼沦陷了黄州东坡,宝玉丧失了引领精神的黛玉。
这亦等同于已将我的写作源头异化。写作,被我一直当作精神家园(事业)而经营,我的写作源头无法不是源自故乡。我的系列“自然笔记”——以精神和生命营建的精神家园,维系的自然物候、自然风情、自然生态、自然精神、自然哲学,无不与故乡的山水气息相通。诚如莫言先生所说,作家是用文学的方式拓展故乡,这是对故乡的一种超越。我想,任何作家、艺术家,如果丧失了精神故乡,精神家园业已沉沦,其艺术创造,还能不等同于井枯水、树断根吗?
我们已经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乡了,也没有民间了。或许,你也用不着再寻找故乡了。你业已陷入悖谬:你不知自己是谁?没有了故乡的你不就是没有来处的你吗?来处既然没有,你还可能知道自己是谁吗?你又将何往?如此个体身份认同的焦虑,断断不是什么个案,而是当今中国人的普遍现象、普遍之病、精神之病!
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在《人类激励理论》中认为:人的需求由低到高,依次可分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和归属感(亦称为社交需求)、尊重和自我实现(含自我超越需求)五个层次。我发现,层次越后者,其精神的因素就越重,当然,就越扎入精神家园的幽深之处。
可如今,家园的异化,又怎么“体现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你缥缈的乡情乡思何处栖寄?又如何让人民“记得住乡愁”?精神家园已无法圆满,又何以可问自己“从哪里来”?
如何才能让故乡(地理故乡、精神故乡)真正地科学发展?
其实,作为一介游子,我并不反对乡村的现代化,但却反对如此地让乡村的物质与精神失衡的现代化,反对丧失精神家园的现代化,反对破坏中国传统文明及乡愁的现代化!
如果要问世道对游子最大的欺骗和伤害是什么?我以为,就是对故乡的异化——对故乡的覆灭!
18世纪德国浪漫诗人、短命天才诺瓦利斯说得非常深刻:“哲学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也有人说:“哲学就是一种思考,乃一种寻根式的本质化的思考,源于一种不安。”
逛韩国超市时,我发现那印有“身土不二”的袋装大米,价格是最为昂贵的。是身土不二?是的,身土不二。这无疑等于对世人说:田里长的稻米也好,站立的人也好,社会也好,这乡愁,这精神家园,都是“身土不二”的,是唯一的……乡土就是你的精神之根!你无法分离,更别无选择!
然而,怎么办?苍茫尘世,何处寄乡愁?
我想起俄罗斯大诗人叶赛宁的那句名言:“我抵达故乡,我即胜利。”——进入精神家园、抵达精神故乡,就没有任何道路了吗?
作为华夏儿女,我推崇“中国梦”——这是以美好观念和行为建构中国人的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的大梦,是耸立在精神家园的大梦,惠泽苍生惠泽地球村的绿色梦,更是慰藉乡愁之梦。
无疑在承接中华民族长期以来的精神理想和不竭追求,这中国梦!
“日暮乡关何处是?”唐时,诗人崔颢伫立于落日映照的黄鹤楼头,断鸿声里,面对萋萋芳草,以伟大汉语吟出的这句千古之问。我想,在今天看来,除了是人生饱受精神流落的无奈之问,难道就不包含中国人,对营建精神家园、构筑伟大的“中国梦”历程的关切和忧患吗?
2014.2.2(年初三)~2015.3.12八稿广州—珠海
赞 (散文编辑:可儿)
标签: 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