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 作家选刊11期

重庆市人民大礼堂夜景
小说选刊,2017年11期,总第390期,定价15元
父魂归故里,柏荣捎信来要我去作祭文。
  少年朋友柏荣随父在京做生意,在方圆百里的乡村很有名气。人情似水分高下,自觉落后,淡泊生疏已久。
  踩着昨夜泥泞的山路到了柏荣家,几个乡邻在院里忙前忙后搭丧棚,不见柏荣的影子。迟疑时,柏荣从外面回来,握过手,他老成了许多。
  客多主人少,独自到柏荣的卧房里,感叹良久,柏荣的妹妹素君进来了。
  “秉文。”
  “素君。”
  素君眼里含着哀分,见了我恢复了少女的矜持。相见时难,一时的情绪露出来,落默伤逝起来,我便劝她些节哀的微词。
  小时候,柏荣兄妹和我在佛岩小学念书。山洼的囿小,我们表现格外优秀。因我家挨近学校,柏荣和素君常到我家玩。柏荣母亲早逝,加之伯父常年在外,离校又四五里路之遥,母亲怜悯兄妹俩,好意留兄妹寄宿在我家。母亲视同己出,加之膝下无女,对素君更是一层关爱。
  学校后面,是一座大坟山,爬满了南瓜藤。远远可以看见观音寺的飞檐在丛树间张望,祷歌的喑哑声从尼姑的嘴里传来,有些缠人。柿树上的油柿子散着红艳的亮丽,可以想见尼姑的光头在古松下,受观世音的灵芝玉水沐浴。一早我们上山捡了菌子,柏荣到沟里淘菌子去了。我和素君在坟山上摘南瓜花。黄蜂弹着蜇人的弦,丝丝剌绕,不时的滚着花沫打空花里出来,掠耳飞过,惊心动魄。素君在坟山那边正摘了过来,忽闻惊叫一声跳起来,抓着我气短了半天。草丛中,两条菜花蛇,晒花扭在一起,草索索地倒了一坝。
  素君过来,说是蛇思春。我拉她转身正要走,她怪不好意思说:
  “遇见蛇思春,晚上美女蛇要入你的梦。”
  “那咋办?”
  她回身抓了两窝草挽成疙瘩。拉了我风一阵跑了出来,一脸羞色。
  我便不好问她传说的渊源。
  ……
  素君拿了包烟进来,递了支给我,放到桌上忙别事了。
  望着烟,往事却不知何时散了。
  院里,一时骚动起来,火炮响起一阵腾腾的硝烟。
  哀乐齐鸣,冬冬抢抢,冬冬,抢。端公手里的丧鸡一声哀鸣,血毛横飞,鲜血在大理石棺椁上暗红淋漓,伯父装在大理石里下光了。我念着祭文,柏荣和素君跪在坟前,唯有无声的泪水滴在坟上;高岗上,种下的己不再生根发芽,生前的己化作云烟随风而去。
  看热闹的人,猢猴散去。
  丧人的脸色挟来暮云,停在沉寂的院落。
  柏荣捡了纸钱,上山给父亲烧纸,我起身准备告辞,柏荣说有话,便随同一路上山。路上他让我常来照看素君,明日他就要返京,料理父亲的遗留。
  山风呜呜的咻着,山村黑夜漂浮出几点灯火,一声狗叫,在寒冬里低低的开始呜咽。柏荣母亲的坟已衰草萋萋,伯父与她合墓,安息在北边。冷而泛着绿光的火苗从墓前窜起,又低低的灰飞烟灭,黑老鹄便满天飞,落在岩下人家的光景里。
  烧完纸回到院里,湿地上印着杂乱的脚印。脚印是最古老的文字,记载着前生的经历,它的尽头是一本大书,埋葬入土以启后人燃纸拜读,读垮了坟山后把自己也埋进了坟山。历史不过是脚印叠成的阶梯,白骨架设的天桥,前仆后继,迷失在天地洪荒。
  柏荣进屋拉亮灯,三人坐着无语。老屋欠修缮有些穿疵漏眼,灯绳微微摇晃,各人的脸上迷漓一层光影。落寞让人压抑,柏荣递支烟给我,吸着。
  “你以后常来,柏荣只有你朋友了。”
  我默然点头。
  素君送我走,只是低头走路。从她的言词里感到衰落的情绪。伯父在京给他们娶了一房继母,公司的主持如今都由继母担当着,素君的交谈透露与后母之间的纠葛。本不善的经营,伯父这一走,公司已是日薄西山,柏荣的年轻气盛尤使素君忧心忡忡。素君在前头,几欲回头相望,眼光都落入黑暗
  到了陡里子,我让素君去我家,她谢过,担心柏荣孤独,我便不再挽留。素君站在山埂上如一棵枯树,黑发飘进夜里,挥挥手。
  翌年清明,青黄不接的时侯,我到坟山上为伯父上了一炷香。转来的时侯见到素君,缟素衣裳,披发编成两条长辫,背了柴,鬓发沾在腮边,流一道热汗从下巴坠落。我欲绕道走过,她喊着了我。
  “秉文,星期天还去上课。”
  “哎。”
  我心里有些苍凉,而她却象早晨的花儿一样,朝我笑吟吟。
  穿过树林,欲想借话冲淡内心的歉疚,她背了柴挣起来,耸了一下肩,己顺坡下了,下坡竹林叫起狗声。我忙拾了棍棒追下去,素君怕狗。撵拢,狗己被主人唿着。素君崴崴地背着柴草走在山碥的小路上,不时挂到岩边的树枝,有掉下岩的危险。地里劳作的人们驻脚相看。眼看素君转过了山弯,这里离她家还很远,使人担心。
  伯父生前,出资创建了佛岩小学,力荐我当民办教师。总觉一种不安,时想立个纪念碑什么的,却没有真心实意去做。学生自发到坟山上栽了许多柏树。
  柏荣去京已二年有余,也不知他现在的景况。尤想到素君一人,着实孤单。偶然见她,也寡言少语。送了些书去,自觉她并非常人想象的孤苦,还她以宁静
  到了暑假。记起素君,便径直去了南山。
  南山的四合大院,柏荣家的老宅,在以前是佛岩一带唯一上相的房子。土改时搬进了二三家,素君住在西厢。
  正欲进去,树林里窜出几条大黄狗,我抽了篱桩左冲右突,有大娘从院门出来,吆了狗,我忙进去,告之来意,她说:
  “君女子,好久不在家了,我想一下……噫,一晃半年多了,也没听说她到哪儿去了。”
  望着素君家木骨窗上新贴的窗纸,想她在里面过着怎样孤寂的日子。干檐上摆满了鸡屎,别家的柴草已掩了门,这里本不属于素君,她只是一个过客。
  以后再也没有见过素君。想她是到柏荣那儿去了。
  
  年上九,是观音寺的庙会。说是今天接新尼姑。
  记得儿时的观音寺还是残垣断壁,不知几时己修复,古朴世风,泛泛而生,充满了四方朝庙的人。沙门寺前摆了许多香烛纸钱,一元钱一把的香,我便买了两把;又有卖银子壳的,便又买了几吊。母亲全兜在围腰帕里。居士婆婆夸我有善德,大仁有大贵,我笑起来。
  观音殿前己人山人海,接新尼姑的仪式已接近尾声,妈便怨我们一早噜嗦,误了时机。只是远远望见受了戒的小尼姑,灰袍袈裟,长的年轻,端正。低眉颔首,经过人群被惠灵师父引至上殿,人们这才散了。
  母亲拉我到上殿,丢了一把毫子,点燃香烛,将清油倒进长明灯盏,倒头便拜一气。起来,非要我叩头,祝揖,让菩萨保佑我才学长进,光宗耀祖。怕拂逆了老人心,忙跪到蒲团上,双手合十,眼睛却瞟着侧边的小尼姑,眉清目秀,玉面肃穆,例行法事用槌敲了一下木鱼。
  我迟迟没有叩下去,发觉这小尼姑好生面熟,仿佛把她惊扰了,有些怫然。她眼晴一瞥,带有点敌意的光芒,但立刻就遏制着了,头一垂,一股忧郁的影子象过山的微云,在她那苍白有些浮强的面上移了移。
  我虔诚地躬着身叩了三个头。
  小尼姑再没有看过我一眼,诚心诚意为善男信女鸣鼓告祷。
  下了大殿,无心去逛。母亲和社上的人去听居士唱《玉英劝夫》去了。
  私下有人在议论,小尼姑是大富人家的女儿,入寺的陪奁就好几万。我去问庙里的一位居士,告诉我,那小尼姑,叫霓云。又问,哪里人?不知,说是惠灵已收她一年多了。云游四方,积行善事,在观音寺住下来不走了。追究下去,居士顿生疑窦,顶我一句:
  “出家人,所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也。”
  回到家里,母亲寻我的生庚八字,说是给我算了一命,把生辰占卜的一卦,寻来验证一下。门角里的笸篼,陈古八十年的皇历都翻出来了,见她认真急的样子,我也帮她找。意外发现一封信,却没有地址,问母亲,好象是去年邮递员让她带回来的,一时忘了给我。我忙拆开,是素君的留言:
  燕入非旁舍,鸥归只故池;
  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
  我走出屋子,遥望南山。月亮己是下弦,我想起素君唱月亮船的歌,孤标的影子在南山上,黑发如水,泻地三尺。
  
  
  
  盛云树,彭山李密故里人,四川省作协会员。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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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七岁,想与更大的世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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